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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严妆才罢怨春风


  朦胧的晨曦一点一点抹去了夜的黑寂暗淡,朝阳微露,阳光慢慢地攀爬上长窗上的绡纱,投进淡白的影子。赵云换好衣裳,正欲出门,转身偶然一瞥,不觉停住了脚步。帘疏钏声断,垂落的珠帘后有隐隐的水声与钗佩流响,琇莹坐在妆镜前,反手细细挽了发髻,而后拈起一支玉簪凝神端详。

  她的背影和绛树颇有几分相似,赵云微一恍神,想起那个早上绛树也是这样在镜前挽好发髻,而后回首让他戴上那支发簪,撒娇地说以后不许再为别的女子戴发簪了。那时也正是春风卷帘的时节,她在晨光中盈盈一笑,流连在窗下的风仿佛温柔的倾诉,说得再多也不嫌冗赘,只是没有足够的时间说完。

  他不觉失神地向前迈了一步,妆台前的女子察觉到了,回过头愣了一下,“将军?”赵云脚步一顿,对上她不解而关切的目光,轻轻摇摇头,“没事。”他有些后悔这一刻停留,于是再不说什么,转身径直向外走。琇莹却起身送了出来,走到门前,她忽又轻唤,“将军。”“什么?”赵云停下来,回身看向她。琇莹迟疑了片刻,抬手拂去了落在他肩上的一片柳絮,然后行了一礼,曼声叮嘱道:“路上慢行。”

  赵云怔了怔,这样并肩在檐下说着家常问候,倒有一种像是夫妻的错觉。一瞬的惘然之后才想起,那并不止是像,更不是错觉,他们的确已经算是夫妻,只是并非他心心念念思慕的妻子罢了。他于是略微笑笑,点了点头,才在她的凝眸中离开。心底的那一点波澜是遗憾还是想念,他也不大清楚,或许是二者兼有。

  清晓醒来时,余香掩烬,帘幕低垂,四下寂然无声。绛树转了个身,意识尚有些迷蒙,也懒得起来,便仍闭着眼睛半梦半醒地躺着。过不多时,隐约听得窗外传来交谈的声音,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绛树坐起来,掀开罗帐向外唤了人,不过须臾,清歌与画阑一同走了进来。绛树知道有事,便起身拢了拢鬓发问画阑,“外头什么事情?”

  “也没什么。”画阑斟酌了一下道,“是杜若姑娘回来了。”“怎么?”绛树蹙了蹙眉,“难道丞相没有……”画阑忙摆摆手,解释道:“是奴婢没有说清楚,丞相已经下令杜若姑娘移居蕙风轩,如今只是回来收拾些东西,可杜姑娘进了房间就一直不曾出来,也不许人进去服侍梳妆,所以跟随同来的人有些担心。”

  绛树默然有顷,一时安心之后却愈觉沉重,她向杜若房间的方向望了一眼,“我知道了。你叫他们先去吧,就说杜若姑娘和我有些话要说,稍后我再陪她同去。”画阑应诺退了出去,绛树轻声一叹,无力地坐到妆台前。清歌走上前来执起梳篦,一手安抚地按上她肩头,宽慰道:“姑娘别太担心,或许杜姑娘并不是为了昨日之事烦心,成为丞相妻妾不是她一直盼着的事情么?”绛树摇摇头,想起清歌并不知道刺杀一事的真相,于是也无从解释,只得无奈地笑了笑不置一词。

  梳妆罢走出房门,方才庭院中同来的人已尽散了。她来到杜若房间外,轻轻推门进去。房中重帘未卷,压着帘外花影沉沉。幽窗岑寂,屏山斜展,帐卷红绡半。杜若独自伏在案前,看起来已经梳妆了一半,长发披散着,一支南珠花钗撂在一旁,钗头秋叶玲珑剪。衣裳倒是已换过了,浅鹅黄的烟霞缎面上串枝缠枝的金缕海棠开得不到头,娇红闪金,仿佛浓浓淡淡的嫣红胭脂。

  绛树慢慢走近她身旁,才见她面前摆着一块玉佩,她便是在对着那玉佩出神。腻白无瑕的玉佩上雕着一朵荷花,花下几片倾卷荷叶,底下浅黄的流苏结作同心双穗,或许是曹操所赠。这个念头不过才闪现,绛树便迅速地否决了它,杜若对着那玉佩的神情温柔又哀伤,绝不似平日对曹操的态度。然而她并不想过多猜测,便上前抚上她肩头,轻柔唤道:“若姐姐。”

  杜若回过头望着她,勉强露出一丝淡薄笑意,“你来了?我就是想等你来,告诉你一切顺利,尽管安心。”她略一顿,渐渐垂下眉睫,声音也低了下去,“也是想在这里再留一留……”绛树心头一阵酸涩,她跪坐到她身旁,握住她的手,语带哽咽,“委屈姐姐了。”杜若抬头凝视着她,摇了摇头淡淡笑起来,“这是我自己选的路,你不必为我难过。”她侧首望向案几之上陈列的烟粉猩晕,玛瑙翠珰,轻和笑道:“帮我接着梳妆,好么?”

  绛树抿了抿唇,极力含笑颔首,“好。”她直起身子,握了她的发,转指缠鬓,移发委鬟,结作同心髻,择了一支珊瑚双鸾的银簪从发底绾过去。绛树拈起铜黛眉笔,鎏银的沿,描金的柄,握在手中冷冷的捂不暖。她看着手中的眉笔沉吟半晌,才抬起头仔细描画杜若的双眉,低语的话音似带着潮湿的沉重,“我一直觉得,这种种妆容之中,唯有眉的意旨最不一样,是成双成对,相结偕老。若旦夕朝暮临镜对张敞,举案齐眉,才算真正值得描画。”

  杜若闻言抬眼望进铜镜,描的是横云眉,两弯相对结春愁,修眉敛黛,遥山横翠,山若欲雨,眉如欲语。她惘然地喃喃道:“相结偕老,举案齐眉,这已经不是我要想的事情了。”她转过身看向绛树,忽然倾身抱住了她。绛树微有愕然,转瞬便有柔软的哀伤自心底涌起,她于是也回抱住她,听她在耳畔轻声诉说,“绛儿,我真的好羡慕你,有一个心爱的人可以想念,而他也爱你想念你。即便如今分离,可你们曾经在一起,以后也还有机会团聚,你可知道,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绛树戚然抱着她,目光偶一转,恰瞥见桌案上那块玉佩。杜若会这样说,应当也是有暗暗思慕的人吧。那人或许是不知晓,或许是对她并无心意,甚至或许已经不在人世,否则她何以如此绝望?心上仿佛忽然被狠狠攫了一把,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无言地拥紧她,轻抚着她的脊背,想借彼此的体温来驱散心底些许哀凉。

  不知过了多久,杜若轻轻推开她站起身,神色已恢复如往常,黛眉轻一扬,明眸皓齿,胭脂生香,发髻上沉红珊瑚翠羽钗鸾的颜色耀眼,冷艳而妩媚。她拿起那块玉佩系在腰间,衣香婉转,簟纹衫色娇黄浅,鲜妍的裙摆柔软地铺展在暗色的茵毯上。绛树亦跟随着站了起来,杜若向她嫣然一笑,丝毫看不出方才的哀恸,“已经到了这一步,再没有回头的余地了,唯有走下去。你放心,我一直都想得明白,我们走吧。”

  蕙风轩亦是一处精巧雅致的居所,前有茂林修竹后有清池菡萏,阶下遍种香草,蘼芜江蓠、白芷杜蘅丛生,看上去曹操对杜若也颇有几分心思。绛树陪她到了那里,彼此都没有情绪再多说,于是未作逗留便独自折返。回到青琐居内,却见秦桑正坐在正堂中,绛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仍是不想说什么。秦桑看她一眼,拿起小几上的紫砂茶壶淡淡问道:“你陪杜夫人去住处了?”

  绛树抬起头,对那称呼的转换尚有些茫然,愣怔片刻方回过神,黯然应道:“是,那住所很好,想来丞相是喜欢她的。”“那就好。”秦桑斟着茶,漫不经心地应道。茶水成清丽明澈的弧线落进杯中,浅淡的阳光顺着他的身线流淌下去,他的神色一如平素的清润淡静,绛树看着他,竟丝毫联系不起昨夜在园中吹笛的那人。她打量他半晌,犹豫着开口,“你……”

  秦桑将倒好的一杯茶端给她,先抢在了她前头道:“我今日是想来告诉你,我要再远游一趟,你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我办么?”绛树微微讶然,随即便明白过来,她垂眸思量了少顷,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说来说去不过是一样的话,彼此心里都明白,又何必一定要说出来。你只为我看看他过得是否平安顺心就好。”

  “好。”秦桑执着茶杯平静一应,忽而又想起什么事情似的,四下环顾了一番,“清歌不在么?”“清歌方才随我去若姐姐那里,我留她在那里帮着收拾了。”绛树不意他忽然问起清歌,不禁狐疑道:“怎么了?”秦桑眉峰微敛,斟酌着词句道:“她……她同徐夫人来往是你授意的么?”

  “你说什么?”绛树悚然一惊,几乎要从坐席上站了起来,“她怎么会和徐夫人有来往?”秦桑见她如此,神情越发凝重了些,他轻轻搁下茶杯蹙眉思量着道:“其实我也并不很确定,只是偶然撞见过一次,可是看她当时表现,似乎不是第一次见了……”他停下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又宽慰道:“她从荆州时起就一直在你身边,应当是信得过的,想来她不会做对你不利的事情。即便真有往来,也或许是有什么隐情。”

  绛树一时没有答话,最初的不能置信过后,静下心来仔细回想,似乎的确曾有不少疑点。她记起冬日里还在养伤那一日,清歌折的那几枝淡晕宫粉梅,曹操曾提过整个相府中唯有徐夫人那里开得最好。自从离开荆州,清歌其实一直心事重重,只是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也太多,于是只顾着自己伤心伤神,一直不曾过多留意过清歌。何况清歌是她在这里最了解最信任的人,她从未想过清歌会瞒着她做什么。她咬了咬唇艰难地问:“你可知道她们说了什么?”

  秦桑摇摇头,“就因为我并不清楚,才不敢妄下断言,你日后对她多加留心些吧。”绛树沉重地应着,本就繁乱的心绪越发理不清。忽听画阑轻叩了两下门,而后走进来奉上新茶,倒上了茶又捧出一只小小的剔红牡丹香盒,揭开坐榻旁矮柄博山的盖子向里头添香。那香的气味很特别,温软而馥郁,带着花开的淡雅芳馨,轻烟如同玉蕊和素瓣,幽然而蜿蜒地绽放,让人的心思不自觉地就沉静了下来。她不禁好奇道:“这是什么香?”

  画阑搁下香盒温声道:“是奴婢新制的香,用了莞香丁香,白胶香,莳萝,香薷,附子,佛手,再加上许多香花焙制而成。姑娘这几日心绪不佳,用此香可以静一静神。”“让你费心了。”绛树感念地叹道:“你所制的香一向很好。”“姑娘过誉了。”画阑笑了笑,忽又郑重了神色道:“对了,这香中用了一种花,虽说在此地应当不会有,可是万一遇见了,姑娘用这香时最好不要靠它太近。”

  “是么?”绛树疑惑道:“什么花?”“夜香木兰。”画阑还未回答,却是秦桑先开了口,他端着茶盏晃了晃,闲闲地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用这种花制香时要提炼得浓,再遇上花香,可能会引来不少蜜蜂。这香熏上一次可以数日不散,用来熏衣或安神都很好。”画阑微笑颔首,绛树也不禁莞尔,拨了拨盒中那些蜜合色香屑,随口问:“这香可有名字?”“才刚制出来,还没有取名。”画阑含笑道:“不如姑娘取一个吧。”

  绛树凝神想了想,却见秦桑若有所思地望着那盒香粉,于是笑问道:“秦先生可是想出什么了?”秦桑沉默少顷,神情有些许难言的复杂,徐徐道:“既然是用了许多种花调配而成,不如就叫‘花信’。”“花信……”绛树轻念着,眸光黯淡了一下,“前些日子准备若姐姐的舞衣时,就想过要叫它‘花信’,才在上头遍绣了二十四番花信……”她怅然一叹,“‘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东风不用媒(1)’,这香就叫‘花信’吧。”

  (1)李贺《南园十三首(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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