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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良辰未必有佳期


  碧蓝晴空下无风花自飞,阳光像淡金色的柔纱,笼着重楼高阁。女子一步一步踏上玉石台阶,华裳罗裙拖曳了袅袅湘江水,金银丝缠枝湖蓝锦履上的牡丹开得一摺一摺,透着蕊粉,底子很软,轻盈得几乎悄无声息。她走到曹操面前俯身垂首一拜,低语似娇莺,“参见丞相。”

  “嗯。”曹操单手支颐倚在案上,带着几分醉意懒懒地道:“抬起头来。”女子慢慢地抬头,云髻袅纤枝,发间垂落的珠花璎珞拂过凝雪琢玉般的好颜色,娇波艳冶,巧笑玲珑,香靥融春雪。曹操眯着眼睛打量她半晌,目光落在她衣领处绣的几枝杜若上头,枝纤叶细,一簇白玉珠般的花朵在素白的底色上淡若无痕。他颇好奇地问:“既然这支曲子与舞说的是春时花信,你这舞衣上也皆为春花,为何独独在此绣了这一种夏令之花?”

  女子翠眉微低,秋波流盼,若有若无的娇羞之态如春水桃花,风袅海棠。她嫣然一笑,曼声道:“妾身名唤杜若。”“唔,杜若。”曹操念着这个名字,饶有兴味地含笑道:“‘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好名字。”他直起身子,挥挥手遣开正要添酒的侍女,却向杜若道:“你来。”顺手又指了一指身旁,“坐过来。”

  杜若轻轻应了声诺,敛裾起身,执起酒壶走上去,姿态袅娜。一切似乎尘埃落定得很顺利,绛树凝望着高台之上温婉妩媚的杜若,说不清心中是喜是悲。想起初见杜若那晚,她说自己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对着恨之入骨的人,偏偏还要做出温顺婉娈的模样,内心深处该是何等哀凉。

  绛树不禁回过头望向长廊那端,想看看秦桑是否也同她一样心有戚然,却只看见他一个背影。回廊上一阵轻风吹过,微卷起翠色的柳枝,素白的梨花,浅红的春桃。他在那香深似海中渐行渐远,一下也不曾回头。绛树只好收回目光,随意向席中望了一眼。许多人还正伏案或凝思或疾书,唯独曹植在闲闲地自斟自饮,想是才思敏捷,诗赋早成。他恰好遇上她看过去的目光,便斜倚着小几自得地向她举了举杯致意。绛树便也报以一个合宜的微笑,勉强抑下了复杂的心情。

  这一场盛宴直从正午进行到入夜方罢,杜若一直陪侍在曹操身畔,如今筵席已散,曹操也并未让她回来。绛树心下了然,却没有一丝轻松的感觉。因着心中郁郁难言,一时也不想回住处,便遣开了清歌与画阑,独自在园中漫无目的地闲步。

  春夜月明风清,花香肆溢,道路两旁的石制灯柱都亮了起来,层台飞阁笼罩在一片金色银色的光晕中。妍暖夜风吹起衣襟,忽而送来一阵低微飘渺的笛声,隐隐有些似曾相识。绛树怔了怔,凝神仔细听了片刻。笛音绵延在莹白月光下,仿佛也浮泛起了珍珠般的光泽,似乎伸出手便可盈纳于掌心。绛树不觉循声走去,沿着回廊渐渐走向了庭园深处。

  曲栏飞花,胜似美人水袖轻痒痒地拂上面颊,朱栏翠廊珠粉染金,垂色鲜明,月色洒进九转回廊深处。绛树一步一步走得缓慢,再转过一个弯,便是园中一片池塘,笛声如洇开的墨色逐渐明透,悠扬清朗。绛树向外望出去,琼枝繁英,葱茏花木缠了湖石纤巧玲珑,湖畔的梨花荫下站着一个人,持一支竹笛仰首对月缓缓吹奏,却是秦桑。

  绛树有一瞬的意外,转而忆起去见杜若那晚也是见过他吹笛的。他的姿态闲雅却专注,绛树倚廊驻足良久,他才发觉她,回首微微讶异地问:“你怎么在这里?”绛树浅浅一笑,走下台阶绕到回廊外,“我还以为,对于今日之事,你心中真的毫无触动。如今看来,你其实也没有冷淡无情到那般地步吧?”

  秦桑不置可否地沉默少顷,垂目看向手中的长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却什么也没有说,举起竹笛继续吹奏起来。绛树亦不再多言,在长廊外侧坐下默默听着。月光洒照寂寞台榭,回廊楼阁影入池塘,被廊道上高悬的一盏盏绢纱灯点缀着,明亮光灿如星汉。他的笛声清旷若幽泉,不知何处的高阁之上还传来歌女的吟唱,似是在相和一般,唱的是《诗经》中贺人新婚的《绸缪》。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琼壶歌尽了夜永,绛树仰首望去,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今夜天河清浅,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仿佛有一只手在心湖掠过,拂起愁绪的涟漪,绛树倚着廊柱怅怅出神,这样的好天良夜,哀凉无奈的又岂止杜若一个人呢?

  新房,霞绡卷了朱红,花烛漆了篆金,一眼望去雍容暧昧。垂落的水晶帘都不是平日的寒素模样,反而泛着雨后桃花般简淡嫣然的粉,端坐在那里的也更不是另一个人。赵云缓步走进去,床榻旁站了几个侍女,或执七星枰,或捧共牢食、合卺酒,上前依依行了礼,各自奉上手中的东西。赵云却摆了摆手吩咐道:“都下去吧。”

  侍女们略一怔,毕竟也都知道这只不过是娶妾室,如此规制已经足够隆重,至于这些本是夫妻结缡所需的,不过是以为将军对新人格外看重才预备下,有或没有都无甚大碍。于是也无人开口相劝,都应声退了下去。赵云站在那里看去,新妇坐在床榻边,红绸覆面,一身棠红绛绡明艳若流霞,遍绣了鸳鸯交颈,花开并蒂,灼灼光华耀目,在他眼中却根本不见颜色。

  心事与颜色皆系在了另一个人身上,他记起当初取南郡前几日,眼见周瑜与曹仁争得越发如火如荼,诸将却还不知诸葛亮如何筹策,不免都有些悬心。绛树却偏要拉他出门去,劝解说此事容易得很,根本不须费心。他被她缠得颇无奈,哭笑不得地跟着她,忍不住想打击她几句,“说得倒像是你能料事如神一般,攻占城池之事竟也能被你说得那样简单。”

  彼时她指间拈着一枝素白梅花,蛾黛轻扬,嫩脸匀红,回首笑得娇俏,“我不够料事如神么?你倒说说看,我告诉过你的事情何时错过?”她这样一说,他不禁回想了一下,她似乎的确没有说错过什么。心中略微有些惊异,却没有想太多,只半玩笑半认真地问道:“那么,你是如何做到料事如神,未卜先知的?”

  她垂首想了想,抬头却只向他眨了眨眼睛,慧黠一笑道:“我不告诉你!”说着便扭头跑开几步,忽而又停住了脚步,目光凝在了前方。他紧走几步追上去,就听到了前头的鼓乐声,不知是哪一户人家在迎亲。新妇的輧车上绘着喜气又缱绻的金漆图案,红裳翠盖,并蒂莲开,红妆朱彩一路迤逦行来。

  心头蓦然触动,他不觉侧头看向她,恰遇上她也正回首望他。相视之时,二分惊讶却有八分温柔,春天还没到,却有细细密密的温暖悄悄蔓延开,将那清寒都尽数化去了。她含羞避开目光,低头咬了咬唇,忽又凑到他耳畔,轻声说:“等我们到了这一天,我就告诉你……”

  今日,当外头的催马乐响起之时,就如那日一般,热闹而又婉转的鼓乐,繁盛的红妆朱彩。隔着流光红影花月春风,他仿佛还看见她当日的模样,静静伫立。若是真能料事如神,那时的她会知道如今境况么?

  他站在那里默默出神,忽然见琇莹轻轻扬起手自己揭开了头上的红色绸巾,仰起脸望向他,柔声问:“将军是在想小姐么?”赵云未料她会有此举动,此时方觉自己只顾着失神而忽视了她有些不妥,却也不想让她再提及绛树徒增此刻的无奈,便摇摇头道:“没什么。”琇莹默然片刻,立起来躬身歉然道:“奴婢知道将军今日心中不快,今天在这里的本应是小姐。奴婢绝无非分之想,必定侍将军与从前一样,只盼将军不要因为此事厌恶奴婢……”

  “你别多想。”赵云打断她,“事情发展到当日的境地,于你于我,都没有更合适的选择。你也不必顾虑太多,现在已是这般身份,就不要再自称奴婢了。”琇莹微抿了唇,安静地点点头,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为难之事,欲言又止地抬头看他一眼,又低垂下眉眼,玉面淡淡飞红,迟疑了片刻极低声道:“还有,还有一事,今后这居所自然还同往日一样,可是今夜……若是将军今夜也不留宿新房,叫别人看见,只怕……”

  赵云略一僵,侧过头微皱起眉应了一声,“我知道。”琇莹便不再说什么,转身去卸妆更衣。笄胜簪钗卸下,一段红绫束了发,碧玉柔婉,楚楚堪怜。她看他一眼,也不再询问什么,默不作声地整理好床榻。案上一双红烛正温柔地流淌着光芒,胭脂烛泪结作灯花。记忆里燃的那一夜红烛,她曾说要在清晨一同熄灭以求举案齐眉,白首偕老。

  赵云俯下身,短暂的迟疑过后,终究吹熄了它们。烛火跳了一跳,静默地熄灭了,细浅的轻烟寂寂,盘旋缭绕在平静如死水的空气中。他转身望向琇莹,平淡地道:“早些休息吧。”和衣卧下,入窗的明澈月光洒在床前,也落上了眉眼,或许还能照进梦境里。只怕梦里梦外相去太远,最想见的却最是难见。

  谯楼之上打了三更,一声一声在寂夜中格外清明。绛树倏然回过神,月已西偏,月光从树荫间斑斑驳驳落下,清丽如碧水青莲。远处的歌声早已停了,面前的秦桑却还在吹笛。乐声踏水穿花,循风而去,揉碎了湖面上月光和琳琅灯火的影子,荡开轮纹回漾。他的神情仍宁和端然,仿佛丝毫未觉疲累。绛树看着他,正欲开口,他却忽然停下,淡淡道:“你该回去了。”

  绛树微怔,依言立起身,下意识地问他:“那你不走么?”秦桑却不答,仍执起长笛接着吹奏,他吹奏的始终是同一首曲子,那曲调并不算悲凉,而在如斯静夜听来也觉得寂寞非常。绛树不再说什么,转身慢慢走开。满地月光如积水空明,似乎走得稍快些就会溅起一身月华。行至长廊尽头遥遥回望一眼,他仍在树下凭风而立,青衫在月下泛晕着泠泠柔光。绛树幽幽叹息一声,或许他也并非在感叹杜若,不过是恰好在今夜各有各的愁绪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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