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小方看清龙戟的长相，吃惊地想到了一个人，许多话想问又不敢问。
他到底没有问一句你是不是方乾清。
当年嘉河城破，父母死于战乱，家里最小的两个孩子也死了，老大方乾清带着弟妹过活。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方乾清得了一种怪病，见到大火就会像变了个人一样残忍嗜杀，想不到反而凭着发病时的这一股凶劲，方乾清带着弟妹活了下来。嘉河历经战乱，缺粮缺到人吃人的地步，眼看再无生路，方乾清把二弟方晏清卖给了人牙子，几经转手之后小方进了忠勇侯府，当然那时还不叫忠勇侯府。小方离家去当仆役的时候，还是个孩童，对于家乡的很多人和事都记不清，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龙戟的样子也大变了，谁能想到当初嘉河的方家大少爷方乾清，变成了如今威震东戎的第一勇士龙戟。连名字都改了，怪不得这么多年打听不到方乾清的下落。这世上长得像的人千千万，小方没法确定。
他不敢问，他怕听到否定的回答。
他经不起再一次的失望了。
他更加不知道如果得到肯定的回答，他要作何反应。
小方从来不是一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冲动之人，当下在脑子里细细盘算了一下，关于龙戟，关于多年前的嘉河城，关于青禾的选择，他把前因后果仔细地捋了一遍，暂且压下去疑问，准备回去细查龙戟的身份。在不能确定龙戟是方乾清的情况下，他不会表露什么的。
他甚至想到，这是他夺得青禾的最后机会，如果一不做二不休把面具摘下来让龙戟看到真面目，如果对龙戟说出自己是谁，龙戟是否还会这般坚定要抢弟弟的心上人？这是一个机会，他原本可利用一下。
但他没有。
他立刻便否决了。
绝不能这么做。
若龙戟是方乾清，更应该让龙戟和青禾在一起，至于自己，一个有今天没明天的刺客，一个杀人无数满手血腥的陆季忠的走狗，是怎样都无所谓的。龙戟应该幸福，因为第一，青禾选了他，第二，他可能是他哥。不管怎样，即便现在不能肯定龙戟的身份也无妨，至少小方开始怀疑龙戟是方乾清，这怀疑本身就是一种希望，小方从此后将带着这个希望好好地生活，他的生活从此有了目标。所以小方竟然觉得高兴。
他当然要高兴。
他找了那么多年的家人出现了，为陆季忠出生入死，当打手，当走狗，那么多年，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回到嘉河去寻找家人，现在竟然见到了也许是亲哥哥的龙戟，而且，也许还见到了未来的嫂子，小方要用尽全力才能压抑住激动的心情。
心里有了决定，小方什么话都没说，一丁点的异常都没透露出来，用往常一样的语气平静地道：“我去燕子楼找解药，我一定会成功的，二位，后会有期。”
说完特意转向龙戟，盯着他，极为严肃认真地道：“请好好照顾青禾。”
小方的眼神很复杂，龙戟却没有当回事。龙戟眼里只有青禾一个，旁的什么人都不能让他分心，他并不是有意冷落小方，对小方无礼，实在是青禾的蛊毒让龙戟太过着急，忘了关注其他。
青禾从龙戟的温情里醒过来，去看小方。
只来得及看到小方的背影。
倔强的、忧郁的、一往无前的背影。
“如果我天亮还不回来，就不必等我，回商阜坡吧。”小方背对着他们说道。
“嘭”地一声，小方推开门板，拂了一下衣襟，抬腿走出祠堂。风一下子灌进来，胸腔里吸进冷冷的空气，小方不由得咳了一声，抬头看了看不知名的远方。黑漆漆的乌云层层下压，浓墨似的黑暗，化不开，挣不脱，捅不破，像有一只遮天巨手牢牢罩在小方头顶，挡住一个人一生所能拥有的全部光明。房檐下的乌鸦受惊飞起，四周尽是鸟的黑影，随着“嘎嘎”的叫声，小方在飘落的鸟羽中走了出去，脚步坚定，身姿决绝。
小方走了，青禾魅欲蛊发作再也忍不住，全身发热，龙戟淋过雨冰冷的身躯无比吸引她，她一个劲地往他怀里凑，磨蹭着，脸色酡红，眼神涣散，动作急切而生涩。龙戟道：“你……”他想到小方说春日好是一种春/药，他有点明白了。
那么现在，青禾扛不住了么？
青禾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扑倒了龙戟。
龙戟怕伤到她不敢用力抵抗，顺势向后弯腰，左手撑地，右手捧着她的脸颊，“青禾，你是不是又出现幻觉了？你知道我是谁？”
青禾凑近了看他，眼睛因充满了泪，更显得亮而清澈，龙戟叹口气，搂住青禾的肩膀，在她额头深情印上一吻，按住她的脑袋，轻轻地叹道：“傻仔。”说完这两个字，龙戟吻上青禾的唇，压倒了她。
烛光闪烁不定，摇摇晃晃，昏暗的烛光下，一切景物显得那么不真实，干草上交叠在一起的两个人影模糊不清。祠堂里供奉的神佛睁着无神的眼，注视着地上交缠的一男一女。乌鸦在巢里一刻不停地吵着，叽叽喳喳。雷声渐小，终至完全听不到，天上的阴云慢慢散去。
春宵正苦短。
一室情潮翻涌。
……
大雨洗去世间的尘埃灰土，清晨独有的凉爽空气钻进祠堂，蜡烛燃尽，地上空留一堆红色蜡泪，第一缕阳光照进祠堂，照在相拥的一男一女身上。
龙戟靠着神案坐在地上，青禾背靠着他，依偎在他怀里，他把下巴放在青禾的脑袋上，轻轻蹭着。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青禾穿了防弹衣，龙戟怕她冷，把自己的衣服给她穿，又用大氅裹住她，自己光膀子紧紧搂着她。龙戟在来的时候带足伤药，正派上用场，他的伤重新包扎了，赤/裸的胸膛上一道道白布缠得一层又一层，隐隐有血红色透出。许是失血过多又在大雨里厮杀了一夜的缘故，身体有些虚弱，时冷时热，呼吸时胸腔很疼，很想咳嗽，龙戟都忍了下去，没让青禾看出来。
而青禾身体则没有任何不适，力气完全恢复了，魅欲蛊简直像消失了一样，魅欲蛊当然不可能消失，应该是被精/水喂饱了暂时安生。谁也不知道魅欲蛊会安生多久，谁也不知道下一次的发作在什么时候。
青禾把中蛊之事告诉了龙戟，龙戟只听过魅欲雄蛊，从来不知还有什么魅欲雌蛊，一时也没什么好办法。
天上的云雨已过去，两人之间的云雨也结束，龙戟抱着青禾，闻着她的秀发，偶尔低下头，轻轻吻她的额角鬓边。
她被他抱着，安安静静地呆在他温暖的怀里，眼望窗外，透过飘飘荡荡的窗帘，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
“这是我第一次看日出。”
青禾轻轻道。
太阳像一个暗红色的大饼，先是露出一点点。
有些害羞，不太愿意一下子给你看见全貌。
有点懒散，不太愿意快点开始一天的工作。
龙戟听了青禾的话，也随她望向窗外。
大饼露出了半个，太阳纵然再不愿意，还是得升起来干活，把它拥有的光和热分给这多姿多彩的人世间，这是它的任务。就像人，不管昨天发生了什么，只要睡了一觉今天醒来，就得活下去一样。
随着太阳的升起，霞光渐渐扩大，东边的天际映得通红，耀目生花。
青禾道：“真刺眼。”
龙戟便伸出右手，捂住青禾的眼。
青禾闭上了眼，轻松地靠在龙戟怀里。
男人的胸膛很厚实，隔着衣物还是能感觉到他的热度。
青禾全身都被笼罩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里，这让她觉得安心。有些薰薰然，昏昏欲睡。
“阿戟。”
“嗯？”龙戟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
“阿戟。”
“说。”
“没事。”
龙戟松开捂着她眼睛的手，低下头来看她。
“没事叫我干嘛。”
“怕你不在了。”
“呵呵。”龙戟笑了，揉她的头。“傻仔，你忘了我说过不离开你的。”
朝阳全部升起，射出万丈金光，阴暗的祠堂光芒大作。
龙戟看着映在朝霞里的青禾，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口鼻，她的细嫩的肌肤，她的被霞光照得透明的耳朵，她美得像一尊圣洁的雕像，又像一幅美丽的画，龙戟心中忽升起一股想吻她的冲动。
他也真的那么做了。
低下头来，深深地吻着她。
她闭上眼，迎合。
亲了一会，龙戟停下来，也不说话，再次直勾勾地盯着她。
青禾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眼神，他的眼里就像火山在爆发，有熔浆在流淌，灼烧的热度将青禾全身都烧得发烫。
就好像满屋子的霞光，一下子都掉进了龙戟的眼睛里。
青禾呆愣着，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忘了，什么都想不了，思维不在，脑子迷糊，就跟傻了一样，完全被他吸引。
男人再次低下头，去吻她。
这次不如上次般深入，只是轻轻地碰触她的唇角，显出无比的虔诚。
一下一下地轻啄唇角，啄了几下，去吻她的脸蛋。
最后把湿润的唇贴在她额头上，反复厮磨。
仅仅是亲吻她的额头，他觉得不满足；如今竟然能亲吻她的额头，这在一天之前还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事情，他又觉得挺满足。现在这个女人是他的了，他一个人的，他以前对于她所有的妄想都已实现，所有的隐秘的念头都已破土而出，他是她第一个男人，也是唯一一个。
龙戟知道不应该使她太累，如果可能他是希望把美好的时刻保留在新婚之夜的，这危机四伏又简陋阴森的祠堂绝非什么鱼/水之欢的好地方，却克制不住去碰触她的冲动。他不能再来一次，也不能太亏了自己，于是就不停地亲她。蜻蜓点水地触碰，饱含情意、万分珍视地亲她。在某一次亲吻的间歇，龙戟认命地说了一句：“完了，我停不下来了。”
引起青禾的哈哈大笑。
龙戟双手扳住她的脸蛋，假装生气道：“笑什么，大名鼎鼎的东戎第一勇士因为你变成一个好色之徒了。”
青禾更加傻笑起来。
龙戟叹了口气，“唉，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过。”抵着她的额头说道，“我从来不知道……女人是这样的，以前只知道打仗。”
青禾的脸红了。
朝霞映衬下，她的脸红得像桃子尖，刚好是时候吃掉；又像一块美玉，晶莹剔透，纯净无暇。
她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龙戟。看了片刻，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微低了头，如云秀发直垂而下，似墨黑的瀑布一般倾泻，遮住少许白嫩的脸颊，更显得娇羞无限。
这副样子可真少见，这是只对龙戟才有的样子。
龙戟痴迷地说道：“你真好看。”
青禾害羞地一把推开他。
龙戟抓着她的手，把她捞在怀里，不许她挣脱，紧紧箍住，“看，天亮了。”
东边的天空中升起一轮红日，红得无以伦比，任何语言都描述不出它的美。太阳很懒，慢慢地爬，慢慢地爬，终究还是完全爬上了山坡，将天边的云映成柿子红、梨黄色、桃子粉一般各种各样瑰丽的色彩。不知道是谁在天上放了一把火，烧得正旺，那天边的彤云就是火苗，那偶尔划过的飞鸟痕迹就是黑烟，那尖利的山峰就是在火中不肯倒下的神祗，顽强，而又顶天立地。
龙戟从背后拥着青禾，看红色的光芒一点一点变大变强，最终变成照亮人世间的璀璨辉煌，全世界的黑暗都被阳光赶跑。不管昨天发生了什么，昨天都已逝去。不管今天是欢乐还是痛苦，今天都已来临。
今天的太阳，仍是昨天的太阳，太阳并没有变。
今天的太阳，不是昨天的太阳，每一天都是崭新的一天。
龙戟道：“你看这云的颜色，像什么？”
青禾道：“像火。”
龙戟眯起眼睛注视着瑰丽无比的云霞，喃喃道：“更像鲜血。”
他的见识里，只能想象到鲜血。想到战争、龙家军、三爷、尸山血海……以及在那尸山血海里奋力爬出来的自己。没错，他又一次爬出来了，他还活着，他伤了四殿下，不知会给龙家军带来怎样的后果，不过至少他救出了青禾，他使自己与青禾目前为止依然坚/挺地活着，因此无悔。他不知明天会怎样，不知青禾的魅欲蛊怎么解，不知小方能不能尽快回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眼前。活一天算一天，活一天就要开心一天。
青禾转过头，见到龙戟仰起头来望向远方，眼神坚毅，似乎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丝丝缕缕的伤痛从他眼里满溢出来。青禾轻轻亲了一下龙戟的下颌——亲到了他刚长出的胡茬——安慰他。
龙戟恢复了神采，回吻她。
他们交换了一个几乎不含欲/念的纯洁的吻。
他们了解对方在想什么，青禾从他眼睛里看出他对于大闹燕子楼后的担忧，龙戟从青禾主动的吻里了解到女人想安慰自己的意思，他们甚至没有说一个字，他们已不必说了。
他们相拥着看日出，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呢。
连太阳都不忍心打扰，完全把东边的云染红之后，就躲到了红云后面，悄悄偷看这一对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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