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黑夜里，雨下得很大。

　　仿佛有神仙拿了水桶站在黑云上，一桶一桶往下泼水。

　　即使站得很近的人，在大雨中都看不清脸，被雨浇得睁不开眼。

　　不停有人倒在地上，砸起老高的水花。有些能爬起来再战，有些抽搐了几下之后直挺挺不动了。从房门到院门要经过一段长廊，长廊沿途倒下无数尸体。血从尸体上流出，在大雨的冲刷下汇成小小的河流，急速流淌。雨水冲淡了鲜血，由鲜红变成浅红，在昏暗的光线下分不出什么颜色，呈现一种压抑的绝望的黑。

　　便在这浅浅的水洼血河中，有一个身穿金甲圣衣的将军奋力挥舞着手中的厚背刀，与敌对战。刀刃映出冰冷寒光，雨水浇在上面变做寒气，这寒气也化作千千万万把小刀，飞舞中夺走人的性命。

　　无人是他一合之将。

　　挡者披靡。

　　他身后倒了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

　　他沿着这尸山血海，背着心爱的女人边打边走。

　　他的头发一直未干，勉强被一根发带系住，向下滴水。雨水混合着汗水，从脸颊边流下，在下颌处聚集，一滴一滴砸在地上。他的喘息，像拉车的老牛，胸膛剧烈地起伏，每一次鼓起都仿佛心脏会冲破肌肤。手臂肌肉鼓起，额上青筋毕露。海晏河清剑被他插在腰间，手里只拿着一把刀，刀被他使得出神入化，竖着一劈，劈死一个，横着一扫，扫倒一片，斜着一挑，挑飞敌人刀剑，反手一抡，抡倒面前众人。漆黑的夜幕中，人影模糊，只余一片耀目生花的雪白刀光。燕子楼众多仆役，皆近不得身。

　　肋下之前包扎过的伤口早已崩裂，在剧烈的打斗中断断续续流血。

　　他无暇理会。

　　左肩感觉不到疼痛，在冷雨下变得麻木，出拳速度似乎并不受影响。

　　背上的伤也崩裂了，黏腻得很，他只希望血不要透出盔甲，染到背上的女人，那个女人应该是干干净净永远一尘不染的。他可以保护好她，他不能让她担心，他已决定从今以后把她宠成真正的公主，什么事都自己一力去抗。

　　他是个男人，保护女人是他的义务，而且他从心里往外觉得，背上的重量是他这辈子最高兴的负担。他长到快三十岁，大大小小打过无数仗，唯有这次，最惊险，也最痛快。

　　因为这一次是为一个女人打的。

　　他似乎很累了，从他越来越缓慢的步伐，渐渐凝重的出招，急促无比的喘息来看，他支持不了多久。可没有人知道，支持不了多久到底是多久。

　　燕子楼的人又何尝能支持多久？

　　所有的仗，打到最后，拼的都不是技巧，而是信念。

　　“好一个龙戟，果然不愧勇武之名。”李无欲站在长廊尽头，看着龙戟，目中射出嫉恨之意，自言自语。

　　原来，这就是穆青禾心心念念的男人。这样出色的男人，怎能容他留在世上？

　　李无欲把剑插回鞘中，拿过一张硬弓来，瞄准龙戟。

　　龙戟在人群里厮杀，背对李无欲，忽有所感，回头望了一望。

　　这一回头，却注意到背上的女人有些不对劲。

　　青禾趴在龙戟的背上，觉得身体忽冷忽热，情火更炽，魅欲蛊完全发作开来，让她不能自控，小幅度地难耐地扭动。

　　理智告诉她不能这样，不能影响龙戟，不能动。

　　情/欲却使她身不由己——背着自己的人正是自己最在意的男人。

　　为了阻止自己乱动，青禾搂住龙戟脖子的两只手握在一起，右手食中两指狠狠抠着左手手背，指甲深陷肉里，用力咬住下嘴唇，以疼痛来使自己清醒。

　　似乎有些成效。

　　至少目前为止，她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其实早在之前装作顺从李无欲的时候，她就有些忍不住了。

　　她能挺到现在，堪称奇迹。李无欲说她的意志力很强，所言非虚，换了旁人早放弃了。

　　喉头一甜，一口血涌出，青禾生生咽了回去，没露出一点。

　　脑子晕乎乎的，重得要命，脖子都快撑不住这颗头了。

　　眼睛很酸很痛，有一种高烧到睁不开眼的感觉。

　　硬挺着睁开。

　　眼皮也有千斤重。

　　眼前越来越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就看见一圈一圈的光。

　　明明是黑天，青禾却看到了光。

　　光圈一点点扩大，缓慢而霸道地占据整个视野。

　　在光晕的正中，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向自己走过来。

　　龙戟一刀扫开敌人的剑，扭着脖子问：“你怎么了？”

　　青禾再也撑不住，终于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却没晕倒，嘴里迷迷糊糊小声道：“你考得怎么样？”

　　龙戟讶异：“什么？”

　　青禾道：“你不是高考去了么？英语答上了么？我就说英语最没用了，不知为何高考非考它。”

　　龙戟道：“你别吓我！你在说什么？”一边抵挡敌人攻击，一边冲她大吼，“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青禾再次睁开眼睛，眸子里一片死灰迷茫之色。“你冲我喊什么，小武？”青禾的表情就像深陷某个神奇的梦中醒不过来，“你高考没考好，对我发什么脾气？”

　　龙戟懵了，“你把我当成小武？你弟弟？你现在觉得怎样？”龙戟意识到青禾一定是中毒了，而且是很厉害的毒。这个毒使她高烧不降，胡言乱语，再这么下去十分危险，他就算能杀死这里所有的人，青禾却未必有时间挺到那个时候。

　　心下大急。

　　必须要带她尽快离开这里。

　　刀舞得更加密不透风。

　　李无欲看出龙戟心神不稳，把握机会，一拉弓弦，箭射了出去。

　　射的不是龙戟，而是龙戟背上迷糊的青禾。

　　李无欲知道，凭龙戟的武功，如果射他，他一定躲得开，如果射青禾，龙戟不会让青禾受伤，才有可能会举止失措，他身边进攻的人才有机可乘。

　　青禾的蛊毒发作，吐血后出现幻觉，脑子不清楚，神智混乱，把龙戟当成了心底最想念的弟弟，以为自己仍然在原来的世界里当兵，她的记忆停留在送弟弟去高考的那一天，刚刚龙戟回头问她怎么了，在她眼里，却是弟弟叫她“老姐”……当李无欲的箭射过来的时候，处于对危险的本能感知，使她从幻觉里清醒过来，看到眼前景况，惊叫一声：“阿戟！……”

　　龙戟听到她的声音知道她恢复神智，心里一喜，看出箭射的是青禾，躲闪已然不及，心里复又一急。身边尽是敌人，唯一安全的背后现在又来了一把箭，再无处躲避，那便干脆不躲，龙戟当机立断，转过身子，迎接来箭，替青禾生生受了这一箭。

　　“噗……”，箭的力道极强，穿透金光铠，扎进龙戟左胸。

　　好在龙戟在箭矢入体之前向后跃去，卸去力道，箭矢只是浅浅插/入，没伤到筋骨。

　　龙戟中箭，面不改色，继续挥刀，挡掉身周的攻击。

　　敌人再次倒下，倒下一波，还有下一波。

　　下一波的敌人看见他中箭，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蚂蚁般涌上。

　　龙戟一纵身跃起，难以想象中了一箭背了一人还能跃得那么高，凌空下劈，使了一招自创的“气贯山河”，横扫一圈，发出的刀气带着森然的寒意，划过站立的敌人。只见一道白色光影，由小及大扩散，圈里的人脖子上都出现一道极细的红线。红线初始极小，在龙戟落地后，红线变成半指粗的血痕，一颗人头极其突然从身体上分家，随后是第二颗，第三颗……咕噜噜地滚着。尸体上的鲜血喷泉一样涌出，龙戟站在正中，被四周的血喷了一身。

　　金铠一下子变成红色。

　　因着下雨的缘故，整个人看上去犹如刚从血海里捞出来的一般，发上、脸上、盔甲上，都沾了鲜血。胸前箭杆颤巍巍抖动，自身的血从胸口涌出，顺着箭杆向下滴落。

　　龙戟将刀拄在地上，弯着腰，弓着背，喘息。

　　冷冰冰的眼睛扫视。

　　每一个被他看过的人都有一种控制不住想退后的感觉。

　　“哪个再来？”

　　黑压压的夜，黑压压的云，黑压压的敌人，寂静无声。

　　无一人出声应答。

　　龙戟向前一步：“人头在此，有种来拿！”

　　每个人都面无表情，死死盯着龙戟，没有动作，身姿凝固。

　　忘了说话。

　　不敢说话。

　　连呼吸都不敢。

　　这就是“东戎第一勇士”！

　　在场诸人以前只闻其名，以为所谓“第一”，不过夸大其词，今日亲眼所见，才知什么叫百闻不如一见。他们没有见过地狱的恶鬼，想来若真有，便是眼前这样。

　　明明这么多人却没人敢说一个字，气氛诡异极了，只有雨点打在树叶上的声音，风吹过树梢的声音，过度惊惧大声喘粗气的声音，鲜血从死尸上汩汩冒出的声音，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汇成一股十分恐怖的声响，声响仿佛有了重量，压得人呼吸困难。浓重的血腥气从死尸身上传出，熏得人直欲作呕。

　　漫天大雨中不知是谁，悄悄退了一步。

　　立即所有人都约定好一般，一起退了一步。

　　龙戟见状哈哈大笑，拄着刀，笑得恐怖，声音嘶哑，状如恶鬼。

　　笑中不忘问青禾：“还撑得住么？”

　　青禾觉得稍微好了一点，神智清醒许多：“没事，你怎样？不会死吧？”

　　“放心，我要保护你，自然死在你后头，你不死我就不死。”

　　青禾心里一酸，又一甜，一时五味陈杂，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把勾住龙戟脖颈的手紧了紧，脸颊贴在他厚实的背上，深深吸了一口他身上的味道——鲜血的味道。

　　是为我流的血……

　　龙戟右手一翻，刀砍向胸前，把箭杆削断。

　　深吸口气，左手一用力，把箭硬生生拔了出来。

　　鲜血飙出。

　　箭矢上的倒钩把皮肉勾破，在夜色中看不清具体伤势如何，只闻到血腥气。

　　龙戟毫不在意。

　　“抱紧，咱要回家了。”

　　回家。

　　多么美好，又多么遥不可及的一件事。

　　自己是一个人穿越过来的，她还有家么？她还能回么？

　　青禾感到神志不清，又开始了？这间歇性的蛊毒折磨何时才能结束？

　　“我没有家。”青禾喃喃道。

　　她眼前又出现了幻觉。

　　这次她不仅看见了弟弟，还看见了父母。

　　忽然特别想跟人倾诉，说自己看到的幻觉，说自己的家世背景，说以前的部队生活，说弟弟小武，说出一切的一切。龙戟曾经说也许有一天你会对我说你的来历，也许有一天我会让你信任。龙戟不知道青禾早就想说自己的来历，一个人撑着太苦了，心里有一个秘密太累了。龙戟还不知道青禾早信任他了，比相信自己还要相信。龙戟最最不知道的是，青禾从见到龙戟的第一眼，就已经栽了，以后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不过是在嘴硬和傲娇而已。

　　“阿戟，你不是一直奇怪我的来历吗？”

　　青禾看见爸爸妈妈和小武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他们还在叫她过来一起。

　　“你想说了吗？”

　　龙戟把腰带抽下来，勒紧，包扎浅浅的箭伤，嘴里跟青禾说着话，眼睛盯着前方将动未动的敌人。

　　敌人为龙戟的凶猛所震，没人肯第一个冲上去，都等着别人先去，自己好占便宜，都抱着这样的想法，一时间没有一个人动。

　　青禾晃了晃头，把爸爸妈妈和小武一起晃出脑子里，强迫自己清醒。“我告诉你，你可别说出去。”

　　“快说，别废话。”龙戟紧完腰带，看了一眼李无欲，判断一下从自己这到李无欲那里的距离，想着如果自己用最快速度跑过去要多久。

　　青禾知道龙戟伤得不轻，自己和龙戟可能就死在这也说不定，有些话不说怕没机会说了，趁着短暂的清醒，青禾道：“我其实是……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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