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阴蟾(四)
11.
“欺人太甚。”
顾承弼小声咒骂。
饿着肚子在街上周璇。
路过包子铺。
闻着香味。
垂涎欲滴。
就这样。
坐在桥底下,终于等到落日。
然而他依旧没有钱。
摸遍全身。
失望笼罩。
由羞转怒。
怒气冲冲回到家中。
柳氏询问:“相公?这是怎么了?”
顾承弼忽视。
直奔房间,跪下从床底拿出那血碗。
哪还有血碗。
只剩下一只金铜色的蟾蜍。
蹲坐在地上,闭着眼睛休息。
“这、这……”
蟾蜍双眼突然展开。
“怎么?不认得我了?”
“你是——如何变成这样?”
蟾蜍没有言语。
两腮鼓起。
似乎有东西从腹内涌入喉管。
咣当——
一串铜钱落在地上。
“买碗去罢。”
这是什么怪事?
蟾蜍竟然会吐钱。
顾承弼半信半疑捡起。
沉甸甸,有分量。
不像有假。
此时,柳氏从门外进屋。
见顾承弼半跪在床边,似是在找寻什么。
“相公?你在找什么?”
顾承弼回神。
站起,将那串铜钱藏于身后。
“呃,没什么。”
双手暗自抠出两个铜板。
“对了。拿去买两个碗。”
右手伸出,掌心躺着两枚铜钱。
柳氏震惊。
双手捧过。
“一文钱就够了。”
“剩下的一文钱还能买半斤多米呢。”
顾承弼怔了下。
手紧紧攥住那串铜钱。
一个子儿都不想失去。
待柳氏走后。
顾承弼赶紧关上门。
将铜钱摊在桌上。
仔仔细细数了好几通。
一共是一百多文。
这么多钱。
可以添置很多纸墨笔砚。
毛笔都快秃了。
老砚台也破得不成样。
纸也早就用完了。
老娘的补丁衣裳也该换新的了。
顾承弼匆匆规划一通。
腹内一阵绞痛。
饿了一整天。
灶台上焖着上午的剩菜。
只看了一眼,顿觉没有胃口。
揣着钱就出了门。
先来到肉包子铺点了一屉包子。
狼吞虎咽过后,仍觉得饿。
又点了一屉。
结果只吃了两个,就咽不下。
还剩七八个。
打包,拎在手上。
又去了文宝斋。
挑了支狼毫笔,又选了一沓宣纸。
路过何宅时,想起今早所受的气。
又折回集市。
换下身上的穷酸破衫,置了件水蓝色的新衣。
又顺便给老娘、媳妇儿买了一身裙装。
一并打包。
重新回到人模人样。
顾承弼又携着大包小包前往书阁定了一套四书五经,又单独买了本《中庸》。
上次借何秀才的。
只不过稍微弄脏了封皮。
就与他说出“再也不借”的混账话。
何秀才的娘子更过分。
不过是吃了几顿饭。
就对他横眉冷对。
背地里骂他“天生穷命”。
如今,可算让他有钱了。
将买来的东西寄存在书阁。
专门拿着书,衣着光鲜地去还人情。
开门的还是那个下人。
看到来人是顾承弼。
立马愣了。
早上见他,还是灰头土脸,长衫邋遢。
蓬头垢面,面黄肌瘦。
活像饿死鬼。
怎么大半日不见。
立马脱胎像是换了一个人。
“劳烦将此书带给何公子。”
“这是书阁珍藏本。”
“前些日子一直借书,添了不少麻烦。”
“多谢了。”
顾承弼转身。
昂头挺胸,嘴角带有复仇过快感的笑。
一般的《中庸》不过三五文。
书阁的书较贵。
最少的也要二十文。
当这么尊贵的书送到何秀才手上时。
何秀才大吃一惊。
何娘子更是一脸不可思议。
“你说这书是顾承弼送来的?”
“那个穷酸书生,如何买得起书阁的书?”
“你怕不是看错了人。”
“借我们东秀书的人多了去了,天色黑眼看花了也不是偶事。”
下人还真不确信了。
夫人说得有理。
何东秀翻开扉页,只见上面提了一行小字。
落款清清楚楚写着:顾承弼。
“慢着——”
“还真是他!”
何娘子凑近,也傻了眼。
这穷酸书生,怎么突然有钱了?
难不成遇到了什么贵人?
顾承弼回到家中。
柳氏大吃一惊。
询问来处。
“友人送的。”
“何人竟送你这多东西?”
“他有钱,这点小钱算不上什么。”
“这事你别管了。”
柳氏仍旧疑心。
深知天下没有掉馅饼的事情。
生怕送东西的那友人没安好心。
李婆子见到后,开心得不得了。
“弼儿,那人不会再给你要回去罢?”
“可得放好喽!”
“那人若是反悔,来找你要,你要咬死都不给!”
“娘。”
“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回要的理儿。”
“这是文人间的规矩。”
“您就放心地用罢。”
一百多文钱没多久就花完了。
顾承弼习惯性地挥霍时。
发现钱袋已空。
只好重新来到床边,向蟾蜍求助。
蟾蜍变小了许多。
“钱是有的。”
“不过,依旧需要你的血。”
于是顾承弼重新划开手腕。
给它放了一碗血。
蟾蜍坐在碗沿,十分满意。
不过这次并未继续吐给他钱。
而是吐出了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时间、地点、工具。
“三日后西街画廊仕女图。”
三日后。
顾承弼两手空空来到西街。
果然长廊上挂满了字画。
正在办诗画鉴赏。
承办人乃白京有名书香门第黄骥南。
祖上出过三品大官。
在白京德高望重。
顾承弼不明白来的目的。
他不懂画。
更不会作画。
本意想去,又想起阴蟾未给他吐钱。
若是去了,免不得又要过回穷日子。
于是硬着头皮站下去。
仕女图?
莫非就是黄骥南手中的那幅。
如何?
难道要让他抢了来,卖了换钱不成?
正想着。
忽然晴天白日里,一阵猛烈的狂风毫无预兆的刮来。
挂在廊坊下的画,无一例外,全部从绳子上脱落。
飞到地上。
落到屋檐上。
飘入水里。
“画!我的画!”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风?太邪门了!”
“快!把画捡回来!”
“我的仕女图!我的仕女图呢!”
起风时。
顾承弼抬袖挡风。
再放下时,手上多了一幅画卷。
展开来看,是几位仕女神态各异,清瘦貌美,携花拿书。
原是仕女图。
三日后。
西街画廊。
仕女图。
顾承弼回味着纸条上的内容。
忽然顿悟。
那边,黄骥南正慌里慌张地寻画。
顾承弼携画上前。
“黄老,在下姓顾,名承弼。白京人氏,早就听闻黄老对儒学领悟极深,晚辈很想跟黄老学习一二。”
“对了,这幅画应该是您的。”
黄骥南连忙接过画。
展开,果然是祖上传下来的那幅。
悬在胸口的巨石终于落下。
听闻这位后生想要师从于他。
便抬眼好好打量。
小生生得俊朗。
又帮他找到了珍贵的画。
黄骥南一口应下。
当晚就差人给他送去自己曾用过的笔墨纸砚。
与白银一百两。
以表谢意。
躺在床上。
顾承弼枕着手臂,做梦都能笑出声。
多少人想要跟黄骥南学写文章。
奈何门槛太高。
迄今为止,能做黄骥南学生的,不超过两只手。
其中,三位做了巡抚,两位入了翰林院,还有一位成了朝中一品大臣。
有了黄老赞助的一百两赏银。
顾承弼终于搬出了破落的家。
在城南,靠近黄府的地界租了一座小院。
顾承弼也有了单独的一间书房。
一大张书桌上,摆满了四书五经与笔墨纸砚。
当然,一起带进新家的,还有阴蟾。
阴蟾蹲坐在案桌上。
一双偌大的眼珠子环绕四周。
心里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白日里。
顾承弼又去黄府学经。
于花园子里遇到了穿黄杉的姑娘。
墨发披肩,柳叶眉,樱桃唇。
言谈举止间,含情脉脉。
“顾公子见谅。”
“家父今日出远门,未能来得及告知顾公子。”
“未免顾公子白跑一趟,今日由经淑为公子讲经。”
“那就有劳黄小姐了。”
花阴下。
郎情妾意,你浓我浓。
看着气质脱俗的黄小姐。
顾承弼不免感叹,造化弄人。
倘若他当初没有那么穷。
自然也不会娶到柳氏。
柳氏虽贤惠。
烧得一手好菜。
照顾他的衣食起居,无微不至。
但——
大字不识。
妇人短见。
粗俗。
整日唉声叹气。
只知柴米油盐酱醋茶。
况且。
当初,若不是柳家欠他们银子。
又怎能将柳家的女儿抵债给他们。
成亲七年。
若说没有一点感情,亦不可能。
但何曾是爱情。
他不爱柳氏。
尤其是今日见到端庄温柔的黄小姐。
更加确定。
不止不爱。
甚至觉得累赘。
若是没有柳氏。
他至今仍是孑然一身。
自然可以追求爱情。
唉。
柳氏进屋。
看到床上放着纱衣。
纱衣上还有金丝。
柳氏拿起,头一次见。
自从搬进新宅。
相公便与她分屋而睡了。
名面上说,是夜里读书晚,怕影响她休息。
其实,她知道,相公是嫌弃她了。
但即使这样。
相公依旧是相公。
柳氏从未有过怨言。
她虽然不识书,但知道读书很累。
相公已经如此累,不能再给他添堵。
所以,相公说什么,她就应允什么。
“啊——”
柳氏出神时,有金丝冒头,刺入指腹。
丝丝渗血。
出于担心,柳氏拿走了纱衣。
坐在窗边,拿出针线,一针一线地缝着。
傍晚。
顾承弼归来。
心情似乎很好。
自进门来,脸上一直挂着笑意。
“‘新燕梁上飞,花好月也肥’。”
“好俏皮的诗。”
“也只有黄小姐能作出这等好诗。”
“哈哈——”
看到柳氏靠近,顾承弼忽然敛笑。
冷脸喝茶。
柳氏犹豫。
上前道:“相公,我也想学作诗。”
“噗——”
顾承弼仿佛听了什么笑话。
一口茶全部喷出。
“你也要学作诗?”
“嗬。真是妇人。”
“学诗靠的是灵性与悟性,唯有黄小姐那般冰雪聪明的女子才能学会。”
“你整日与柴米油盐打交道,就算学会作诗,作出来的也是粗鄙之作。”
“只会丢人现眼!”
柳氏脸一阵白一阵青。
低低地说:“是我想得不周,给相公添麻烦了。”
仓皇离去。
顾承弼嫌弃看了一眼。
顿时心情烦闷。
越来越不想回这个家。
清晨。
顾承弼与黄经淑在游廊赏荷。
正说到开心处。
下人忽然领着人来到他们面前。
“小姐,这位夫人要找顾公子。”
顾承弼与黄经淑望去。
见到是柳氏后。
顾承弼立即变脸。
领至无人处,才冷脸问:“你来做什么!”
“我不是嘱咐过你,千万不要来黄府?”
“你——”
柳氏不说话。
将那件纱衣与经书递给他。
“相公,你的书落在书桌上,我怕你急着用。”
“这纱衣,我也给你补好了,金丝不会再乱跑。”
“相公,我怀孕了。”
“你是不是喜欢黄小姐?”
一连串的话,让顾承弼应接不暇。
她、她竟然怀孕了!
不、不可能。
他明明许久没有碰过她……
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怀孕!
对!
是搬新宅的那晚。
他多喝了点酒。
她便勾引他。
引诱他上床。
真是贱人。
顾承弼咬牙眦眼。
从牙缝中挤出一句:
“我知道了,你回罢。”
柳氏走后。
顾承弼一拳砸在假山上。
“柳月卿,你我究竟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今世要你来拖累我。”
“你已经害得我断送了前半段的幸福。”
“难道连后半段的幸福也要葬送在你手上?”
不能。
他不能!
这日,顾承弼回家得分外早。
他回来时,柳氏还在外面买安胎药,尚未回家。
他打开上锁的柜子。
询问阴蟾。
“你救救我!”
“我不能让那个妇人拖累我!”
“我恨死她了!”
阴蟾缓缓展开双眼。
眨了眨。
“好说。”
“你若真下定主意,便按我说得去做。”
“我主意已定。”
“我喜欢的是黄小姐。”
“我想要在一起的,也是黄小姐。”
“好在黄小姐知道我已有家室,并未嫌弃。”
“不能再让柳氏祸害下去了。”
阴蟾的嘴又缓缓鼓起。
一股气从腹中顺着喉管涌向嘴边。
当——
一包药落在柜面上。
“待会她回来,定会熬药。”
“把这药掺进去。”
“亲手喂给她。”
“定叫她九世不得轮回。”
“直到魂魄散尽。”
顾承弼拿起药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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