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四章


  飞机即将降落。脚下是玉带一样飘逸的底特律河。森林和山地环抱之中,底特律,这座曾因汽车工业繁荣了半个多世纪,又因汽车工业中心的转移而逐渐没落的世界汽车之城,像一幅宏伟画卷一样,徐徐展现在眼前。

  夜幕下的都会机场,凉意渐浓。灯光从顶层的巨型天窗里射下来,映照在大理石地面上,一览无余的玻璃幕墙外,华灯初上。远处停机坪上,那些个排列整齐的白色庞然大物,开始变得黯淡虚幻起来。

  航站楼出来,花了一些时间办完入关手续,取行李时,苏小圆的感官神经,才正式苏醒。

  十几个小时的航程,她几乎都在睡觉。临窗而坐,却没有心情欣赏外面的景色。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广袤无垠的俄罗斯上空,尽是无边的黑暗。

  经过勘察加半岛地区时,在同座的惊呼声中,她朝窗外看了一眼,延绵不绝的山脉和错落有致的湖泊,在月光的衬托下,美奂美仑。

  那一刻,她突然落下泪来。20多年前,父亲、母亲和她三人,也曾在这条万米高空的航道上穿梭而过。倘有时光隧道,倘能和他们相遇,她定会拼尽全力阻止他们奔向那场死亡之约!

  在随之而来的深深梦境中,她好像一直在追赶那两大一小的背影,她追啊追啊,他们却渐行渐远……

  随后她就觉得自己沉沉滑入无底的黑洞,任苦苦挣扎都看不到光明。短暂醒来,吃了空乘送来的饭食点心之后,很快又滑入更深的梦境。

  她甚至怀疑,仓促中是不是误服了钱歌的安定片,而非什么鱼肝维C。中间偶有醒来,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拉她一把,睁开眼,原来是空乘伸手过来关窗户。据说窗外阿拉斯加强烈的阳光射线,照得其他乘客睁不开眼睛。

  女声美语的广播声,高跟鞋的敲击声,拉杆箱的拖动声,漫长旅途之后的电话私语,此起彼伏,混杂一片。

  取了行李,恍惚间,苏小圆差点跟随转机通道的人流而去。意识到走错了,赶忙从流光溢彩的灯光隧道里退了回来。

  甫一立定,许树的电话就来了,告诉她世腾控股那边专门派人接机。正说着,苏小圆就看到接机口处,有黄头发的美国人举着“aoyuan”的牌子,向她招手。

  接机的是个20多岁,来自俄亥俄州的美国小伙Jone。刚寒暄了几句,他便夸赞苏小圆英语发言标准,问她是否在美旅居或留学过。

  苏小圆告诉他,自己生在底特律,在这里生活了5年。Jone听完张开臂膀,给了她一个大而温暖的拥抱:“!”

  这个称谓令苏小圆觉得尴尬,她迅速挣开了拥抱。身体与身体的接触令她心烦意乱。

  作为她的出生地,底特律这座城市,曾留下许多美好往事。看到父亲日记中披露的事实后,她对这座城市的态度变得模棱两可,爱恨交织。

  在底特律的最后5年,父亲经常做噩梦。用他日记中的话说:“越来越不喜欢呆在这里”。他开始怀念故国亲人。直到有一天那个叫伏元年男人的出现,在这个“志同道合”者的怂恿和鼓励下,父亲开始谋划回国创业。

  母亲极力反对父亲的这一决定。在父亲看来,她反对的理由很简单,不愿放弃来之不易的国外中产生活:那时的父亲,已身居全球最大汽车公司核心技术部门要职,再工作几年退休,一家人就可以一边拿着更高等级的退休待遇一边悠哉漫游全球。而父亲的突然中途退出,也就意味着彻底放弃唾手而得的财富和荣誉。

  印象中母亲热爱西方生活,全身心融入到这个城市,并享受汽车工业赋予她的神圣职业。她记得母亲拥抱西方土著的时候,“!”是她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只是意思和这位美国小伙稍有不同罢了。

  真是该死!

  苏小圆为这猝不及防冒出来的回忆,在心里狠狠咒骂着自己。最近父母的往事就像影子一样挥之不去,这在过去这么多年,从未有过。

  所幸,jone是个善谈的人。一上车,他就滔滔不绝讲开了,jone的驾驶技术有些不稳,左右漂还有些小急刹,路上各种重载货车急速闪过。

  但这年轻人似乎没意识到自己车技问题,苏小圆为此有些小小的紧张,她不得不时刻紧盯着前面的方向盘,和车子两边的路况。而这恰好让她暂时无暇重温不开心的过去。

  就这样“心惊肉跳”地到了市区。底特律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车行驶的路上,除了往来的车辆外,几乎看不到什么行人。路边不时闪过一些汽车公司的广告招牌,似在提醒你这里是世界汽车工业的中心。

  每年这个时候,底特律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穿城而过的底特律河也已结了冰。自福特汽车公司于1927年在底特律生产出第1500万辆丽萨牌轻型汽车。

  发展到今天,这座“世界汽车之都”已走过了百年岁月,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和历史背景,加上巨大的工业产能,深厚的底蕴吸引了一批批世界各地的汽车精英扎根于此。

  这里,大约有5万华人,数量相比其他地区不算很多,但成分却较为复杂,既有来自大陆、港台,也有东南亚其他国家的华裔。

  这些华人大多数选择在硕博毕业后从事产品研发为主,在三大汽车公司及当地的零部件集团从基础员工一路做到管理层。

  苏小圆的父母亲算是这一群体中最早的一批。最早一批落脚于此,也是最早一批回国发展的,摸着石头过河,手忙脚乱的同时,也积累了相当丰富的人生经验。

  这种经验从零到壹,从壹至拾勉励着后来者。这也是归国浪潮汹涌澎湃的今天,仍有很多人对父母名字记忆犹新的原因。

  这个曾经的世界汽车中心正在远去,从路边诸多挂有“”希望出售住宅物业,以及随处可见荒废失修的居屋即可看出,底特律的受欢迎程度,已大不如从前。

  取而代之的中国汽车市场却愈加热闹繁荣,中国汽车市场的强大的虹吸效应,触发了颇为壮观的华籍汽车人士的归国潮。

  在她印象中,90年代的底特律,兴旺发达,当时的人们称谓它“为汽车而生的城市”。时隔20多年,昔日兴盛之景早已颓败寥落,照此下去,可以预见不远的将来,如果不做任何转型的话,这座城市也将为汽车而亡。

  窗外,穿城而过的底特律河一如既往地温婉清澈。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经常带她在河沿上散步。每次见到河面上飞驰而过的皮划艇或汽艇,她都会问爸爸一个问题:为什么汽车不能在水上跑?等爸爸耐心解释的时候,她早已挣脱了他的大手,跑远了……

  车子一路驶过通用汽车文艺复兴中心(er),穿过大使桥(ge)和历史悠久的韦恩堡(e),摩天大楼嘉德大厦特有的精致而复杂的艺术风格夹杂着清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苏小圆坐在后座上,记忆深处的细节片段,又在她脑海里袅袅升腾起来:康尼岛热狗和长方形披萨饼的独有香味,牛肉热狗上面加了辣椒酱、白洋葱碎末和黄芥末,披萨上涂抹奶酪和酱汁,5岁的她能吃好多根。还有街尾那家毫不起眼的小食店的板球炸玉米饼总是挂着“售罄”的牌子,每次她去,都因为吃不到而哭鼻子,最后的结果是被爸爸或者妈妈又哄又骗的抱回家。

  车子穿过略显破败的街区,在一栋老式写字楼门前停下。办公厅在2楼,苏小圆一进去,就对这里的杂乱吃惊不小。大厅四周是一圈工作台,台面上堆满了电脑设备、工作文件,一个投影仪的超大屏幕在前厅的角落里立着,旁边竖着几个写满密密麻麻英汉字迹的白板。

  烟灰缸、比萨盒子和中餐快餐盒扔得到处都是,中央空调的暖气开得很足,空气中散发着难以名状的混合味道,类似于臭袜子和吃剩的空盒饭产生某种化学反应后的那种味道。

  苏小圆有些错愕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有些拿不准,怀疑自己走错了门。直到看见人群里的许树他们。

  许树、梁友和陶也清他们正在跟一群肤色各异的人开会。在办公厅最里面的区域,由临时办公桌椅搭建而成,大家半弧形围坐。也许是会议开得太久的缘故,与会者大都神情倦怠,衣着、发型凌乱而应付。

  看到苏小圆,认识她的几个同事,有些诧异,随即偷偷跟旁边的其他同事嘀咕:“那不是苏小圆么?她怎么来了?”

  “听说恒星那边点名要见她。应该有什么奇招异术吧。”

  许树起身,对着与会者:“开了一天一夜的会,都累坏了。大家回去休息一下,半个小时后再继续。”

  大家鱼贯而出。许树招呼苏小圆进来,陶也清过来和她握手,言简意赅地表达了对她到来的感谢。梁友也凑过来表示关怀。

  “很高兴你及时赶过来啊。来,给你看看一个人。”

  梁友抽出文件最上面的一张纸,是一个人的简历介绍,上面印有头像和中英文简介。

  “对这个人有没有印象?”梁友问。

  苏小圆没说话,她的目光在头像和文字间移动,“Fobes,恒星SZ公司高级副总裁”。她确实记得一个叫Fobes的汽车工程师,是父亲当年在通用公司的下属。

  曾经在他们底特律的家借住过一段时间,经常逗她玩,下班后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和父亲及其他同行,在地下车库的实验室里,一待就是大半天。父亲不允许小孩子进去,所以她不知道他们在里面干些什么。

  “认识?”梁友问,他一直急老板之所急。

  苏小圆没说话。她拿眼看了看一旁的许树。公司大老远让她跑来看的,就是这个叫Fobes的男人啊。她对陶也清、梁友等人心存芥蒂。

  许树把她拉到一边把伏氏竞争收购恒星资产业务的事情简述了一遍:“苏小圆,这个叫Fobes的人点名要见你,而我们能不能顺利竞购恒星SZ的资产业务,就是这个老头一句话的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

  “哦,对了,你的那个项目预算申请,我跟老板提了,他的意思很明确,恒星SZ的事情搞定了,你的项目预算申请即刻批复。”

  重新回到小会议厅,苏小圆坦白:“如果这上面简历没写错的话,这个人应该就是当年跟随我父亲的那位通用技术工程师Fobes先生。”

  重新回到车上,开车来接她的,仍是Jone。

  “Fobes先生听说今晚就能见到你非常高兴。”Jone说。

  “恒星卖掉了,作为员工你不伤心么?”苏小圆问。

  “伤心是难免的,但是Fobes先生跟我们承诺,未来恒星在中国的发展会更好。未来我们也可以去中国发展。我爸爸曾经以汽车工程师的身份,在中国待过一段时间,那时候他每个月的薪水补助可以达到这个数。” Jone说着伸开五指比划了一番。

  苏小圆没明白具体是哪个数,但肯定很高。正因为很高的补贴,让这个美国年轻人对中国的汽车市场充满了莫名的向往。

  苏小圆想告诉他,那个高薪聘请国外工程师的时代早已过去,新一代黑头发黄面孔的华人汽车工程师正在迅速崛起。她最终没有说出来。

  电话响了,Jone对着手机说:“总裁先生,苏小姐到了。”

  电话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好。”再想听些什么,Jone却已改用苏小圆听不懂的墨西哥语和对方交流了起来。

  她小时候,Fobes曾教过她几句墨西哥语,那时她比较排斥Fobes的棕色皮肤,不喜欢跟他玩。

  Jone收好电话转向苏小圆:“你会在大门口见到Fobes。”

  开车人丝毫不理会广场上禁止车辆通行的标志牌,一个加速猛冲,车子快速驶过路边的镶边石。

  此时能看到恒星SZ公司大楼的大门很显眼地立在远方,正门被七个长方形的水池围住,水池射出的喷泉被灯光照得通体发亮。

  “我怎么称呼Fobes先生?”苏小圆很想听听这个年轻男孩的建议。

  “直呼其名吧。他是一个很可爱的人。”Jone回答。他们已经接近恒星公司大楼门口。在正门灯光下,站着几个准备迎接他们的人。

  苏小圆内心一阵紧张。这种紧张,异国他乡的陌生环境,陌生人带给她的压力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她每次和父亲当年的故友相见,都会不自觉地心跳加速,他们聊的话题大多关涉汽车、父亲,而后者是她最不愿提及的。

  Jone把车停了下来,从两股喷泉中间指向金字塔一侧的大门说:“入口处到了。祝您好运,小姐。”

  “你不去?”

  “我奉命把你送到这儿。”

  苏小圆悉悉索索下了车。她身体开始绷紧。

  Jone迅速地把车发动起来,一溜烟地开走了。

  苏小圆独自站在那里,望着渐渐远离的汽车尾灯。此时此地,她知道她还可以试着走出这院子,扭头回去,预定最近的国际航班飞回国内,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但隐约中又觉得这很可能是下策。

  走向喷泉发出的水雾时,她惴惴不安地感到自己正穿越一个虚幻的门槛而步入另一个世界。在这种夜的氛围中,犹如做梦一般。

  十几个小时以前她还在地球另一端和阿初为那辆修复的老爷车做最后的测试。此刻却在SZ公司大楼前等待一位她毫无兴趣但却执意要和她一起叙旧的美国老头儿。

  有那么一丝怅然。

  远处的门厅里灯光昏暗,那个美国老头儿,朝她这边挥手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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