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懒人巷

　　第二章　　懒人巷

　　四年后。成国公府，庄成园翠竹院。

　　沈清许正坐在窗前看书，十三岁的少女已出落得雪肤红唇、面容清丽。

　　她房中的大丫鬟梅香从门外慢腾腾的走进来，沈清许余光扫了她一眼，手中仍翻着书，随口问道：“可得了？”

　　梅香脸上露出扭捏的神色，回道：“得是得了……”

　　未等她把话说完，沈清许便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对窗外一边修剪竹枝一边竖着耳朵偷听的另一个丫鬟说道：“兰香去喊秦嬷嬷来，让她陪我出去。”说着自己走入内室。

　　梅香与窗外的兰香对视了一眼，一个跟进内室，服侍沈清许换出门的衣服，一个去偏房喊秦嬷嬷。

　　国公府大门。秦嬷嬷向门房的张管事出示了要马车的对牌，可张管事却说，国公府没有能给二小姐出门的马车。

　　秦嬷嬷回身望了望站在二门里等候的大小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什么叫没有马车？偌大的国公府竟连一辆马车都没有了？”

　　张管事弯着腰，看似恭谨、实则怠慢地回道：“秦嬷嬷年纪大了，大概没听清楚。不是没有马车，是没有给二小姐出门的马车。”

　　看秦嬷嬷眼睛瞪着，他又故作耐心的解释道：“也是不巧，不是春熙节要到了么，姑娘太太们都要出门，所以门房里今日提前把马车的轱辘都卸下来上油呢。哦，马车没有，马是有的，大小姐若能骑马倒是便宜！”

　　秦嬷嬷气得浑身发抖，叫国公府的二小姐自己骑马出门，这不是欺人太甚吗？她拿眼睛一扫，忽然发现挨着西墙的位置，一辆马车正停在那里，马都装好了。她立刻指着那马车，大声骂道：“好你个张瘌痢，竟敢糊弄我！那不是出门的马车是什么？！”

　　张管事不生瘌痢已经近三十年，所以也并不生气，顺着秦嬷嬷的手指一瞧，仍和颜悦色的说道：“哦，那是给三小姐出门用的。昨天就交代下来，叫我们特意留出来的。”

　　他摊摊手，“要不，您跟二小姐打个商量，我今天让人备好马车，明天再用？”

　　“岂有此理，二小姐今天就要出门，如何能推到明天？”秦嬷嬷仍在不依不饶。　

　　“可否去车马局租一辆马车？”

　　耳边传来的声音空灵悦耳，张管事抬头一看，原来是二小姐走出来了。

　　他立刻低下头去，心中正酝酿着推辞的话，就又听得她道：“如果租也不成，那我只好现在就去将牌子还给姨母了。”说完也不走，只安静地看着他。

　　张管事心中一凛，今日安国公夫人在留芳园做客，若二小姐真这么进去还牌子，闹得众人皆知，伤了国公夫人看得最重的面子，只怕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里，张管事立刻端出一幅笑脸，喊了小厮到车马局给沈清许租了一辆轻便马车，目送她出门去了。

　　国公府，谨德园楚雨院内，一片宁静。

　　当今圣上的姑母、太长公主、国公府的老祖宗魏芸正歪坐在内室的正榻上。

　　榻前一个小丫鬟正在用棉帕子将她浸过牛乳的双手擦干，然后又涂上一层玫瑰香膏。

　　站在她身边的是廖嬷嬷，陪伴了魏芸近三十年，对于这位主子的情绪变化最为敏感。见主子情绪不佳，便上前凑趣道：“老祖宗这手可真嫩，比那剥了壳的鸡蛋也差不多了！”

　　魏芸展开自己白皙的双手，见上面仍有许多细纹，不仅皱皱眉，挥手遣走了小丫鬟。

　　她在城外的别院里一呆就是十年，老国公爷去后，她才得以回到国公府，回到自己的儿子身边。

　　养尊处优的生活还不足三年，尽管她极力想要挽回那些逝去的青春，但终是无法如愿。

　　逝去的无法再追寻，但对于将来，对于她在乎的那些，她一定要牢牢握在手中。想到这里，她对大丫鬟秀纹道：“去问问琳丫头在做什么？”

　　秀纹领命而去，不出一盏茶的时间，就回来道：“大小姐还睡着呢。”

　　魏芸瞥向窗外洒落庭院的金色阳光，挑眉道：“这个时辰竟还没起来？”

　　廖嬷嬷见她口气中有些不满，便笑呵呵劝道：“大小姐还小，还在长身体呢。反正园子里也无事，就让她多睡会，也是老祖宗给她的疼爱不是。”

　　“你当我是老糊涂？这丫头还在跟我置气呢！这个没良心的！我何必还巴巴地苦苦为她谋划？”魏芸恨铁不成钢的说道。

　　廖嬷嬷最知道魏芸的心思，假意嗔道：“老祖宗您可别跟她生气，您现在是她最亲的人！您不替她谋划，还指望国公夫人不成？要说良心，整个西靖看能不能找出一个比咱们大小姐更有良心的？就凭她离开国公府，陪您在别院一熬就是十年……这份孝顺情谊，啧啧，比天高比海深呐。”

　　魏芸被廖嬷嬷夸张的语气逗得笑起来，“就是你这老货在后头撺掇，看现在把她宠的！”

　　廖嬷嬷见魏芸终于笑了，赶紧转移了话题：“要我说，大小姐确实好，怪不得您疼她！您再看看庄成园那位……”

　　她用手朝东边指指，庄成园里现在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长房的沈清许。

　　廖嬷嬷低声窃笑道：“听说今早要出门，门房说没马车，竟然到街上租了个马车走了！真是笑死人！”

　　魏芸收起笑，有些紧张地问道：“可知她去哪里？不会是……”

　　廖嬷嬷立刻会意道：“不是去宫里。去宫里是要递折子的，如今可有谁会帮她递折子呢？听说是去看看她娘给她留的一处房产。”

　　“什么房产？你可要留意了！”魏芸一想到那个她一辈子都没拿捏住的女人，立刻有些紧张。

　　“放心！让人跟着呢！再说，留芳院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沈清许和秦嬷嬷坐着租来的马车，穿过朱四、朱五两条大街，又走完了整条西门大街，最后来到淮京城最西面的清水街上。

　　走了大半个时辰，秦嬷嬷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她一会儿说门帘太脏，车里有气味儿，一会儿埋怨坐垫不干净，一会儿又嫌弃马车跑得颠簸。

　　沈清许知道这都是秦嬷嬷心疼她，便也未加制止，只由着她一路埋怨一路絮叨。

　　沈清许最后让马车停在了懒人巷的口子上，自己撩开车帘，向外张望。

　　清水街因在外城，所以很有些偏僻，还不到吃晌午饭的时候，街上的行人不多。偶有三三两两的人，从懒人巷子里走出，手里都提着篮子或捧着碗。

　　恰好这时一个总角的孩子捧着个比他脸还大的碗，从马车前经过，沈清许便探头往他那碗里望去。只见白花花、滑溜溜的，随着他的走动还一晃一晃，原来是一大块豆腐。

　　这时沈清许才意识到，原来那股飘落在街头巷尾似有似无的味道，就是这淡淡的豆腐香。

　　沈清许在车里观察了许久，直到巷内不再有人出入了，才决定下车一探究竟。她戴上秦嬷嬷为她准备的白色帷帽，小心地下了马车，跟在秦嬷嬷身后，走进懒人巷。

　　原以为这会是条很长的巷子，走进去才知道，竟是这样短。

　　短到巷子左边只有一家住户，右边也只有一个小小的店铺。

　　那小店敞开的大门一侧，挂着一尺见长的木牌，上写四个大字“懒人豆腐”——这就是店名了，正是一家豆腐店。

　　店内两张长桌，四条长凳，就再也没有多余的位置了，因此在巷尾的一棵大槐树下又支着两张小木桌和几把木板凳。

　　几个闲人正坐在那里喝着豆浆闲聊，可能是也没想到这时会有新客人，所以一齐转过头来张望。

　　秦嬷嬷穿戴似富贵人家出来的，身后的沈清许还戴着帷帽，长长的白色面纱直拖至脚面。寻常人家的女人们可不会戴帷帽，因此几个人都唬得站起身来。

　　沈清许也没想到自己的出现会这样引人注目，于是赶紧和秦嬷嬷离开巷子口，走到豆腐店里去。

　　厅堂内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背对着他们，将一个大木桶往后面搬。

　　这木桶又大又深，足有半人多高，可那男子两手一捧，就毫不费力地将桶子举了起来。

　　秦嬷嬷不禁咂舌，有了这样的伙计，怪不得这豆腐店生意好呢。她忙走到那男子身后，向他笑着招呼道：“伙计！还有豆浆吗？给我们上两碗豆浆来！”

　　……

　　只见那男子头也没回，径自捧着桶子直接转到后面走掉了。

　　秦嬷嬷活了大半辈子，还没有被人这样彻底无视过，不由得将眼睛瞪得溜圆，又不敢置信的回望沈清许。

　　沈清许“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换来秦嬷嬷不满意的一哼。

　　沈清许躲在面纱后面，一边无声的笑着，一边环顾四周。没人招呼，她便自己在店里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秦嬷嬷朝那男子消失的方向使劲瞪了两眼，才气鼓鼓地挨着沈清许坐了。

　　两人等了没一会儿，那男子又从店铺后面转了出来。沈清许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他，意外地发现这人皮肤白皙，长得竟然很是清秀。

　　这男子好像是刚刚发现她们俩似的，眼睛盯着坐在店里的沈清许二人，越走越慢，最后干脆停下了脚步。

　　他的表情带着疑惑和慌张，瞪着一双小鹿似的湿漉漉的眼睛，看看秦嬷嬷，又看看沈清许。三人就这样沉默地对望着，店里一片莫名其妙的安静。

　　秦嬷嬷到底是个急性子，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说道：“这位伙计！你看能不能……”

　　给我们上碗豆浆？

　　那男子却大惊失色、掉头就跑。秦嬷嬷话还没有说完、瞬间呆滞。

　　哈哈哈哈！沈清许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这面相清秀的男子，胆子竟然如此之小！向来彪悍的秦嬷嬷在短短的时间内，竟然两次吃瘪，真是太好笑了！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沈清许笑得抹眼泪，秦嬷嬷气得满脸通红的时候，那名神出鬼没的男子又从店后面冒出来了。

　　沈清许刚笑完一茬，打算歇口气，这时一看到他那贼头贼脑的样子，就像被点了笑穴一样，忍不住又狂笑起来。笑到最后只能捂着肚子，趴在桌子上，不停地抖动着肩膀。

　　秦嬷嬷无语地看着自己的小姐笑得毫无形象。沈清许素来给人的感觉是清冷，贴身伺候了她好几年，也没见过她这样笑过。

　　不过转念一想，这样才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该有的样子。再说今日反正不在府里，又戴着帷帽，就让她笑个够吧。

　　所以此刻秦嬷嬷只是象征性地撇了撇嘴，就随她任她。

　　那男子磨磨蹭蹭地低着头走到墙边的橱柜边上，从里面拿出两个青花瓷碗，又向沈清许和秦嬷嬷走来，看样子是下决心要招待客人了。只是他一边走，一边用余光打量二人，仿佛是随时准备转身逃跑似的。

　　沈清许趴在桌上，还止不住笑，那从头笼到脚的长长的白纱一抽一抽的蠕动着，看在那清秀男子的眼里，非常吓人，所以他斜扭着身子努力回避着沈清许，一直弯着她走。

　　待他伸长胳膊，好不容易将一个碗放在沈清许面前，又准备将另一个碗放在秦嬷嬷面前时，一转过身，正对上秦嬷嬷那张满是皱纹又饱含嫌弃的脸……他吓得一哆嗦，直接将碗往秦嬷嬷面前一扔，又豕突狼奔地跑了。

　　秦嬷嬷默默伸出一只手，一把按住在桌上滴溜乱转的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终于认输。

　　这下沈清许更笑得没完没了了。

　　自此以后豆腐店里再没有人出来招待，沈清许守着桌上的两只空碗淡定地坐着。那清秀男子如此害羞，定不可能支撑起这个生意兴隆的豆腐店，因此沈清许决定等真正的店主回来。

　　时已近午，懒人巷里静悄悄的。

　　没有客人，巷尾那几个闲人偷偷向店内张望了几眼，也离开了。

　　秦嬷嬷抱怨了几句，此刻有些走困，正靠着桌边假寐。沈清许支着肘，托着自己的下巴，隔着帷帽的白纱，看着门外发呆。

　　正是初夏，巷内一片阳光灿烂。店门正对着对面一户住家的大门。

　　朱漆的大门有些斑驳，一对儿铁门环小巧圆润地缀在其上。这家的院墙也别具一格，上部都是镂空的，每个三角形的墙洞里都有一盆小小的植物，有的开着花，有的垂着藤，有的干脆就是几片绿叶子。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小小的植物和院墙组合在一起，有一种特殊的韵味，让人发自内心的惊艳。

　　坐在这个陌生的豆腐店里，沈清许感到内心一片宁静，仿佛这里的时光都变慢、变温柔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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