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楔子

　　第一章楔子

　　元丰三十五年冬至，淮京城外，大雪。

　　沈清许抱着祖父的灵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送灵队伍的最前面。

　　她的十根手指冻得通红，几乎失去知觉，却仍将那黑色的牌位抱得死紧。从口鼻喷出的每一口白雾，都渐渐带走她的热量和生气。

　　她微微抬头望天，只见雪片从阴沉沉的天空中密密匝匝落下来，仿佛无穷无尽，将天地搅得浑浊一片。

　　雪越下越急，渐渐落满了沈清许的肩头，白色的狐裘拖在雪地上，早已泥泞不堪，愈发沉重。

　　苍茫芒的天地间仿佛只有她一个人。本该为她打幡撑伞的人此刻远远地掉在她身后，神情冷漠地任由她一个人顶着漫天风雪径自向前。

　　沈清许越走越慢，身后的队伍也隔着老远减缓了速度，无声无息地跟在她身后。

　　忽然一阵清越的铃声打破了这白茫茫的寂静，透过沾满白雪的睫毛，沈清许看见前方的迷雾中一团黑影越来越近，渐渐清晰。

　　原来是两匹白马拉着一架马车，自对面缓缓而来。那两匹马生得一模一样，周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与雪地几成一体。车前坐着一个年轻的车夫，车顶四角各挂一个铜铃，不断发出叮当之声。

　　沈清许就是这个时候倒下的。

　　她本已走得摇摇欲坠，脚下重若千斤，稍稍一个磕绊，就径直向前栽去。她下意识的将祖父的牌位往怀里又拢了拢，摔坏了她不打紧，祖父的牌位万不可受损。

　　就在她支起两个瘦骨嶙峋的胳膊肘，打算用它们缓冲自己身体与地面的撞击的时候，她却意外的发现自己投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那人先是双手扶住她的肩，用巧劲卸下沈清许下坠之力，见沈清许带着风帽的脑袋已埋入自己胸膛，便手下一转，将沈清许仰过来倚在他的怀里。

　　鼻尖萦绕着一种似花似木的暖香，沈清许微微睁大双眼，打量着这位及时施以援手的年轻车夫。待看清他的模样，她又有些不确定了。

　　这少年生了一双极好的眼睛，眼角斜飞入鬓，眼睫浓黑，翕合间光影明灭，勾魂摄魄。

　　这不是一个车夫该有的眼睛。

　　萧玧飞身下车，又将即将跌倒的小人儿揽如怀中，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初时入手，发觉这孩子又轻又软，待看见那张雪白的小脸，他脑袋“嗡”的一声，心中暗叫糟糕，险些将手中的人甩出去。

　　远远就看见这个小人儿领着长长的出殡队伍，抱着牌位跌跌撞撞走得可怜，原以为是哪家的小公子，谁知竟是个八九岁的女孩子！

　　谁家竟然用一个女孩子捧牌位的？

　　正在萧玧自觉造次、不知所措之时，一个浓眉阔眼、身穿素白棉袍的中年男子从送灵队伍后面急步赶了过来，仿佛就等着这一刻似的，伸手就向沈清许怀中那黑色牌位而去，“清儿，余下的路程伯父替你来走，你快回马车歇息去！”

　　沈清许昏昏沉沉，却还知道死死抱住祖父的灵位，将身体尽量后缩，仿佛要挤进萧玧怀中躲避。

　　萧玧眸中冷冽的光一闪，这男子不先将这病弱的小姑娘扶起，倒先急着抢她手中的灵位，这算是什么伯父！

　　心中怒气一起，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妨——反正这丫头年纪还小得很呢。他足下微微发力，护住怀中的沈清许轻飘飘往后退了两步，恰好使那中年男子伸出的手落空。

　　那男子抢夺灵位不成，仿佛此时才意识到萧玧的存在似的，收回空空的双手，阴恻恻地将他上下打量。见他虽长相不凡，头上却未结冠，仅用一根头绳束起，周身上下拢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黑色油布斗篷，俨然是一副车夫的打扮，便将平日朝堂上的威严摆在脸上，沉声问道：“这位小哥是要肆意干涉别人的家事不成？你可知我是何人？”

　　说话间，他身后涌出十几名麻衣素裹的仆妇和家丁，将萧玧围在当中。

　　一名马脸的管事上前叫嚣道：“成国公在此，小子还不行礼！”

　　萧玧眼光向左右一扫，心中冷笑。他身形未动，双手却将怀中软绵绵的小身体又往上提了一提。

　　成国公沈惟见这车夫脸上毫无惧色，也并未有上前见礼的打算，脸上便带了几分怒色，他冷哼了一声，缓缓后退两步。几个壮硕的家丁手持哭丧棒，蠢蠢欲动地围拢过来。

　　就在这时，从萧玧身后的马车中，传来一阵咳嗽。一个苍老的声音边咳边问道：“少爷，出了什么事？为何不走了？”

　　萧玧转回头向马车中看了看，朗声应道：“无事，一会就走！你且歇着！”，手中仍紧紧握住沈清许的双臂，用宽厚的胸膛支撑着她虚弱的身体。

　　沈清许自祖父逝后，早已心如槁木、麻木不堪，但此时倚着这素不相识、拔刀相助的路人，感受着臂膀之上那双有力的大手，后背那一片如冬日艳阳的暖意，仿佛也渗进了她的心里。

　　她微微挣动双臂，勉力从那温暖的怀中站起。萧玧见她如此，只得犹豫着松开手，却又紧跟两步，在她后头护着。

　　沈清许转身，望着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微微一笑，然后缓缓弯身行礼，用幼女软糯的声音道：“多谢哥哥扶我！”

　　她身量还小，如同竹下的青笋，如同梁下的乳燕，稚嫩而脆弱，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杏眼微弯，嘴角两个小梨涡若隐若现。

　　随后她将手中牌位向成国公递去：“有劳伯父！”

　　成国公见状脸色稍霁，一边急不可耐的伸手去夺那牌位，一边口中随意说道：“一家人，客气什么！”

　　牌位离手的一瞬间，沈清许再一次委顿倒地。一群丫鬟仆妇一拥而上，将她抱着上了送灵队伍中的马车。

　　烧了炭炉的马车中，温暖如春，香气氤氲。

　　沈清许闭着眼睛被脱了狐裘，脚下那湿透了的羊皮小靴也被人取下。她迷迷糊糊地躺在一堆厚厚的锦被里，耳边传来丫头们的窃窃私语。

　　“那位公子是谁啊？”

　　“什么公子？我看是一个车夫罢了。”

　　“哪是车夫，没看到长相么？嘻嘻！”

　　“那两匹马可真神气，浑身一根杂毛都没有，还长得一模一样!”

　　“青芜你果然是马夫的女儿，人家看人，你只顾着看马，哈哈哈……”

　　马车开始缓缓向前移动，清脆的铜铃声再次响起，越来越近。

　　沈清许微微睁开双眼，看向马车一侧，却见那窗上布帘厚实，紧紧遮蔽了外面的雪光。

　　铜铃声自马车一侧经过，又渐渐远离。

　　沈清许再也支撑不住，将头偏了一偏，重新闭上双眼，任自己堕入无边的黑暗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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