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无奈乱石也
绕过卧房的水墨屏风，采薇在床榻上看到了卫玠。此刻他半倚在床榻上，浓密的睫毛如扇垂下，轻轻颤抖着。
“公子。”
采薇的声音极轻，极柔，没有普通下人的唯唯诺诺，刻意讨好，而是站在一个与卫玠对等的高度。
并非是身份的高低，而是来自灵魂上的绝对平等。
床榻上的人缓缓扬起头，漆黑清澈的眸子一动不动的盯着采薇，眼中潋着水光看起来很是无辜。
昨日，采薇一路刻意的走在风口处，将卫玠死死护在身侧，生怕他淋到一滴雨，吹到一点风，就只剩没将他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等回到沐清园，采薇立刻命人准备了热汤为他沐浴，让厨房煮了姜汤来给他驱寒。
可是即便采薇如何小心谨慎，这个卫府的宝贝还是没给她什么面子。
此事到底是惊动了卫玠的母亲，卫夫人得知自己的乖儿子着了风寒，一气之下令园中所有下人在雨中跪到天亮。
就采薇转身之际，手却被卫玠的手死死攥住，无论身边人如何劝阻也不肯松手。
卫夫人心疼自己的儿子，看着沉于床榻的少年，眉头紧蹙，强忍病痛的模样，哪里还敢再逆了卫玠的意，只是对采薇说要她将功抵过，好生照顾小公子。
免了责罚，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她不知，但她只知当时卫夫人的脸色很难看，投向她的目光森冷，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刃。
不过，眉头在不经意间一挑，采薇的小脸上浮现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她对卫玠当真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恐怕谁都想不到，清雅从容的卫家小公子，西晋当朝的第一美男子，生病后竟然也会像个小孩子般的撒娇耍赖。
“你来了。”
清浅的笑容在他唇畔化开，依旧令人如沐春风，伴随着潺潺清泉般干净温柔的嗓音，只是瞬间就能抚平世间全部的伤痛。
只可惜，此刻的卫玠笑容有些无力，让人怜惜，他白皙面容近乎于透明，若不是眉目的分明，采薇很怀疑他会不会在下一刻完全消失。
平素他是上好白玉雕成的精致人偶，那如今他便是寒冷冬日的冰雪，轻轻触碰就会碎掉。
“公子可感觉好些了？”
卫玠含笑点头道：“好多了。”
采薇紧张的询问，只换来卫玠满不在乎的回答，他懒懒的半倚着，浅笑着，温柔却又带着几分俏皮。
采薇一脸郑重的看着卫玠的脸，看的卫玠心里都有些发毛，不动声色的向后倾倒些。
“公子，得罪了。”
采薇扬起一个有些欠扁的笑容，一步步向床榻边走去，伸手覆盖在他的额间。
采薇能明显觉察到手心里如玉的细腻触感，带着只属于卫玠的温度如冰似雪。
出于本能反应，卫玠身子不受控制的一颤，躲开了采薇对他的动作，说道：“你这是做什么？”
采薇笑嘻嘻的望着卫玠道：“果然不热了，真好。”
卫玠失了神平日里那双足以看透世俗的清澈眼眸，第一次有了细微变化，只是瞬间又化为平静。
“你……”
“什么？”采薇稍稍偏头，有些疑惑的开口，她这才发现卫玠的脸颊两侧红的厉害，一双明眸水雾潋滟，看着实在是让人有些把持不住。
“不会啊，明明不发热，怎么脸还是这样红，看来还是要去找医官才是。”采薇手扶双膝，再次把脸凑近卫玠，仔细盯了好一会，才发现卫玠的耳朵也有些泛红，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真没想到我家公子是如此纯情之人。”
感觉不太自在，卫玠立刻收了视线，说道：“你能不能别靠的这么近。”采薇笑眯眯的“嗯”了一声向后退，看着卫玠挪动着身子下了床，抬起头有些委屈对她说：“我要你给我更衣。”
一边说卫玠一边抬起手，那是一双怎样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如葱如玉，泛着细腻白皙的光泽，这样一双手已然不能用美来形容。
卫玠美得很震撼，但采薇似乎也已经对这种极致的美有了基本的抵抗力。
看着卫玠的眼睛笑的像只小狐狸，采薇轻挑眉头，亦是回给卫玠一个谦卑有礼的微笑，回身看向绿绮她们道：“绿绮，缓黛，你们来为公子更衣，荇嘉，你随我去为公子准备早膳。”
卫玠神色古怪，却未出声制止，他的确不喜欢别人轻易接近，但奈何此次认人不清，挑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丫头回来。
借用采薇的话来说，是好是坏都是命，也只能认了。
荇嘉等人皆是一脸疑惑的看着采薇，想要出声提醒，目光却又停留在卫玠身上。
没有人愿意立刻动身。
这原本就不是她们能够插手的事啊。
他的目光从采薇脸上移开，看向绿绮道：“以后她说什么，就按她的意思去做。”
屋内除了采薇之外的侍女，听到卫玠所言，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她们身子僵硬的下身福礼，艰难的咬出一个“诺”字。
采薇向卫玠投去感激的目光，不论卫玠是否注意到了她诚挚的心意。
这沐清园中的下人们，虽然表面对她言听计从，可论真心几乎是没有的，今日卫玠一言，算是帮采薇给这些人下了道死命令。
卫玠帮忙至此，已是仁至义尽，日后要如何自处，采薇也只能自己靠自己了。
“若你真的心存感激，不妨先把你家公子扶起来。”
清泉缓缓沁入心田，带着几分调侃的味道，清浅的声音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的到，卫玠笑了笑，有些无赖，晃晃自己的手，无奈开口道：“我是真的没有力气了。”
还未待采薇反应过来之时，那冰凉清润的触感已经覆上指尖，被卫玠握住的手颤了下，她的内心告诉她应该抽回，但还是理智占据了上风，让她及时停住了接下来的动作。
卫玠不动声色的按了按采薇的手，缓缓站起身。
匆匆叮嘱了几句，采薇便带着荇嘉出了主屋，卫玠看着绕过屏风的浅绿，眉眼笑意更浓。
昨夜迷离间，他原来没有看错。
采薇走下主屋的石阶，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回身。
“啊。”
可怜的荇嘉方才紧紧跟在采薇身后，哪里能想到采薇转身的如此突然，一错脚步，整个人被台阶绊倒，踉跄的向后栽去。
幸得采薇手快，在荇嘉以为自己势必要摔倒时，采薇及时把她拉了回来。
小脸白的吓人，眼中带着满满惊恐，荇嘉连忙跑下台阶对采薇福身一礼，“多谢姑姑。”
“不用，举手之劳而已。”
“是，荇嘉明白。”荇嘉再一礼问道：“采薇姑姑有什么吩咐？”
采薇略略想了想，点点头，“昨夜公子发热的厉害，想来今早也没什么胃口，可是也不能不吃，你去厨房跟刘妈妈说一声，今日为公子准备一碗清粥和一些小菜即可。”
荇嘉心中疑惑，公子如此尊贵，这清粥小菜怎么能行？
“清粥小菜开胃，你尽管去好了，若是公子问起来，就说是我的意思。”虽然话语让人安心，但采薇脸上漫不经心的微笑，还是让荇嘉捏一把汗。
不确定的瞥一眼采薇，荇嘉身子动了动，轻飘飘的，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
一步。
两步。
采薇若有所思的用手点点下巴，出声叫住荇嘉，待荇嘉转身，采薇道：“荇嘉，以后不要再叫我姑姑了。”
“那……那叫什么？”荇嘉一脸困惑的望着采薇。
“像以前一样，叫我采薇。”
“这怎么可以？”荇嘉看着已经远去的浅绿色身影，自言自语。
卫来福一瘸一拐走入沐清园，穿过竹林，来到卫玠所住的主屋，恰巧碰到刚刚走出来的绿绮。
绿绮见来人是卫来福，有些吃惊的说道：“来福叔今日怎得有空到我们这沐清园来了？”
见到绿绮，卫来福扬着忠厚的笑容，双手相互抄在衣袖里，“绿绮丫头许久不见，出落的越发标志了。”
小丫头脸皮薄，被人当面夸，难免会不好意思，绯红在面上晕开低着头，“来福叔总爱打趣绿绮。”
“来福叔今日来，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绿绮帮忙？”
来福笑了笑，一脸和善道：“绿绮丫头当真是懂事，那就麻烦你帮我去寻你们沐清园新来的那位姑姑。”
“新来的姑姑？”眉头一蹙，绿绮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用袖子捂着嘴巴，眼睛含着笑意，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轻轻低笑着，“来福叔莫不是弄错了，我们沐清园只有一位姑姑，哪里来的什么新姑姑。”
来福上扬的嘴角慢慢消失，有些严肃的说道：“绿绮丫头，这话……”他停顿一下，目光不太自在的扫过绿绮身后，“可不能乱说啊。”
“噗嗤。”又是嘲弄的笑，“来福叔，我绿绮向来心直，何来乱说一词，没有就是没有。”
来福无奈喟叹，失望的摇摇头，他原以为这绿绮是明珠，没想到终也是乱石也。
“来福叔，许久不见您老身子骨可还活络？”
采薇面带微笑的从绿绮身边绕过，走到离来福三步远的地方，缓缓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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