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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未愈


  再次回到这个化学准备室,是北风呼啸的高三上半学期最后一天。

  最近总会梦到一年前的那个事件。虽然没有任何有力确实的证据,但也许我的潜意识总认为这两者之间或许有什么关联,才会在沉睡时不断在脑海中重现一年前的场景。

  华思远的出现,打乱了我原本平淡的学校生活;而他的死亡,以一种离奇而突然的方式,强行逼我回到原来的位置。直到现在,我在做梦还经常能见到那个笑容耀眼的男生伫立在一片白茫茫的雾霭中,似笑非笑,又像是在注视我又好像哪里都没有看。有时我也觉得很可笑,他的肉体哪怕已经烧成灰烬,我在心里也没办法将他赶走。我不信鬼神,也不信什么私人托梦,我只是觉得我的心里还有关于华思远的什么东西放不下。

  今天是期末的最后一天,日程上是上午听听广播布置一下假期作业,下午留下一些倒霉蛋给各班及指定区域大扫除。刚刚经历了一模的炼狱后的同学们虽然几家欢喜几家愁,但没被老师留下搞卫生的大多数人还是愿意放松心情回家过年的。所以当我踏上因为备战高考而许久不曾踏上的东小楼时,整个学校已经几乎不剩什么人了,而东小楼作为偏僻所在更是冷清到有些阴森。

  明昌路中学主教学楼是中央空调集体供暖或制冷,但东小楼作为老校址留下来的古董楼,只有老师办公室和比较大的教室安装了独立空调。当我推开那扇还残留着少量当年贴了半个学期的封条的化学准备室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吹得我一个哆嗦。当年事发后迫于学生和家长的压力,学校把这个化学准备室连带旁边的化学实验室都封锁了一段时间,后来又进行了整修才再次投入使用。我环视过整个准备室后发现,所谓的“整修”也不过是将那次可能烧到没法再用的实验台桌面换掉,再在门口贴上一张写了“禁止在此准备室进行任何化学实验”的A4纸。

  突然一个身穿白色实验服的矮胖男老师从大实验室进到准备室来,把我下了好一大跳。他花白的“地中海”发型以及滚圆的身躯都一度让我以为又见到了刚刚过世的山顶洞人,可他一张口带出的南方方言口音生生把我的幻想彻底浇灭。

  “哎,同学,你是不是陈老师叫来帮忙整理的啊?”

  明中教过我的所有老师里,我并不记得有个姓陈的,而且我也不是那种会积极举手揽下打扫卫生这种活的学生。但如果我明白地承认不是,恐怕他当下就要赶我走。寒假期间实验室连同准备室都要锁门,如果再要进来就得等下学期了。但有些事情不趁现在确认,我怕我根本熬不到放假结束。

  “嗯……是……”

  我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下来,期待能混一时是一时。这老师也没再过问,直接吩咐我去检查药品标签和摆放位置。这个老师我从没见过,所以我猜测他可能是教其他年级化学的,并且以前很少来这边的实验室。正因为如此,我才暂时得以躲过身份暴露的危险。

  这位上了些年级的老师具备了这个年纪男老师普遍的特征:特别能说。一边整理着橱柜里的瓶瓶罐罐,老师一边还不忘念叨:

  “以前嘞,这些东西都是不整理的。药品都是我们几个化学老师自己管,要你们学生做个实验记录嘛你们也都是随便写写的。现在不行啦!去年啊还不是前年啊?那个同学出事了嘛,家长同学都说什么实验室‘管理不力’!哎哟……现在每个学期结束不光这些药品都要登记,仪器啦实验台的设备状况啦都要登记整理的嘞!哪个药品多用少用了一点啦,哪次学生来做实验没有登记啦,全都要算在我头上的呀……哎呀,呐呐呐,那边柜子里还有还多记录本嘞,破的都不行了都还要整理呀……哎呀忙死的了……”

  听到记录本,我心下一喜,马上表示自己愿意整理那堆“破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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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前的事件实在是太过诡异,有一很多疑点我是当初就觉得很不对劲,也有些是后来慢慢回想才发现的不合理。

  首先,一般实验用量的、能够不超过圆底烧瓶最大安全容量的甲酸制取的一氧化碳量,似乎不太可能造成身处那么大准备室空间中的华思远的中毒死亡,即使在门窗紧闭的情况下。我曾经查过《急性一氧化碳中毒事件卫生应急处置技术方案》,成人急性一氧化碳吸入中毒剂量约为·g/(m3·3h),而吸入最低致死剂量要远远大于中毒最低量,约为·5min)。

  华思远当时用来作反应容器的圆底烧瓶规格应该是我们平常实验使用的100mL,若他是按照实验安全守则——装不超过容器1/3的液体,那么用甲酸的密度换算过来,他使用的甲酸量大约是40.67g。这间化学准备室面积大概20平方米,高度大概是两米五,所以体积近似可以看做50m3。去掉柜子和实验台占去的空间,房间可容纳流动气体的体积至少还有40m3。所以如果我的估算都没错,即使是将制备的一氧化碳全部释放到房间内,浓度也才只有,即使是较长时间吸入也应该不至于致死,应该还是属于可被抢救生还的范畴。况且当时华思远已经在用排水集气法收集制得的气体了,反应物也可能因为转化率等原因反应不完全,实际泄露的气体应该也是远小于制得的气体总量的。

  我在事情过去很久之后试图隐晦地向袁小莉询问过有没有可能在封闭空间内很少量的一氧化碳也会致人死亡。袁老师的回答比较客观,说是如果在某一区域这些一氧化碳很集中,也就是浓度很高,并且人的呼吸位置也在区域内的话,也是可能的。但我仔细回想了当时很多事发第一时间赶去实验室凑热闹的“知情人士”的描述,很多人都表示一进房门,甚至还在门口就觉得有些不太舒服,那么当时室内的一氧化碳浓度应该是很高了才对。此时如果能找到当时的记录,无疑是确认当时药品用量,完善我的推断的最好证据。

  其次,当时各种致死的条件集合地是那么凑巧,巧到让人不得不怀疑这些条件是刻意拼凑在一起的。据“知情人士”们回忆,华思远可能是因为怕冷所以在准备室内做实验时门窗全都是紧闭的,尾气也摒弃常识地没有进行任何处理。不仅如此,要达到抢救无效的致死量,华思远还要在实验中出现严重的操作失误,即收集气体时大量泄漏或者仪器之间连接很不紧密造成大量气体外泄。能够做到上述任何一点的人,大概都是化学考试极不了格的主;而能将上述几点毫无遗漏的全部达到,此人的化学知识以及基础实验素养一定已经是登峰造极无人能比的,整个年级恐怕都挑不出一两个。

  作为当事人之一,方中宇一直是我想要解决疑惑的询问对象,但他的态度始终很让我不安。像是在刻意隐瞒什么,每次我一问到关于当天现场的情况,或者表达对于种种不合理的怀疑,他便回答“太久了记不清了”或者干脆转移话题。我开始只是当做他还未从亲眼见证同学死亡现场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但久而久之我发现他的态度与其说是害怕或是悲伤,不如说是不耐烦、希望用最简单的回答把我糊弄过去。

  在我一直的印象里,他是喜欢探究一切化学现象以及其背后奥秘的“极客”,也是较真起来会当堂和老师呛起来的“只认理不认人”的书呆子,因此当我发觉他竟然完全不想和我讨论如此学术的问题,一种深深的违和感便留在了我心里。所以当我看见他因为听见其他人谈话中暗示出对华思远死亡的态度而轻微翻向上的眼珠,或是听到他在路过华思远带队为班级迎来的校运会篮球比赛奖杯而从鼻腔发出一声极轻的“哼”,我心中的违和感便衍生出一种全新的,诡异的感觉。

  许许多多奇怪的、不合理的现象,唯有重新审视当年的事故、找到尚存的证据才有机会弄清楚。而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让华思远真真正正从我心里离开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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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不容易给标签被腐蚀的试剂贴完了新标签,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放着几十本记录本的下层柜子。

  不同于打开上层试剂柜时扑面而来的异常“奇妙”的味道,下层柜子没有用什么特别的气味迎接我,取而代之的是扑面而来直接砸到我脸上的大摞本子。这些记录本不仅单本很厚,并且全都包的是耐磨蚀的硬质壳,砸在脸上真是生疼。大概是做实验的同学每次借用记录后都没有摆放整齐,一年下来柜子里摞的歪七扭八全靠柜门支撑,一旦打开就便呈山体崩塌之势。

  我一边按摩着被砸中的酸痛的鼻子,一边从地上的“废墟”中一本本捡起查看记录内容。这些记录本大体分为三类:一类是药品试剂取用的记录,除了老师上实验课取用的登记便是学生自己做实验时做的登记;另一类是仪器借用的记录,记录群体大致与上一类相同;还有一类是仪器设备损坏和药品泄露的记录,大致是“谁谁谁在什么课上打碎了一个烧杯”之类的。

  每个记录本是记录一学年的,因此整理从有记录制度开始累积起来的几十本本子确实是不小的工作量。问过老师后得知,这些都是有学生参与填写的记录本,而有教师单独填写的诸如设备安全检查记录以及药品仪器采购记录等等都不在这里。

  撇开其他无关学年的本子,我直接翻看了我高二那学年的药品管理记录本。掀开封皮一页页看下去,我忽的被一种温暖的熟悉的感觉包围了:那是来自于充斥着本子每页的,每日我和方中宇一起做实验前做的记录。打开记录本,每次使用的药品和仪器用量和使用时段都赫然在目,虽然有时也会在其他的实验室实验,但单这一本中我和方中宇的记录的就占了绝大多数行。因为记录有时是我写有时是方中宇写,两种不同笔记穿插着排列在密密麻麻的格子里,以前不觉得,现在这样一看还真的乱得跟狗爬一样。

  最终,我翻到了记录着事发当天药品使用情况的那一页。因为在那之后这个实验室就暂停了使用,这一也就是这本记录本的最后一页了。我控制着,用极缓慢的速度将目光挪过去,那是一行方中宇写的如螃蟹腿一样的字:

  10/20

  实验者:华思远

  药品:甲酸250mL,浓硫酸100mL

  实验时间:10/21

  登记人:方中宇

  方中宇的字不仅笔画之间完全没有连笔,而且间架结构很奇怪,是属于一眼就能认出且不太好模仿的字体。这行字确实是方中宇写的没错。出事的那天是10/21,星期五,这一点我记得非常清楚,所以方中宇应该是在实验前一天替华思远来登记的。

  令我诧异的是,250mL甲酸实在是一个非常大的量,作为反应催化剂的浓硫酸的量也是格外的大。虽然从反应物的量上看,造成中毒的条件确实是成立的,但在其他方面却是极其不合理。我记得听那天看到仪器倒下洒出液体的同学说过,华思远那天用的是常规的圆底烧瓶,而平常实验室常备的可以加热的圆底烧瓶最高规格也只有250mL。尤其,甲酸脱水需要甲酸与浓硫酸共热,因为当时室温较低所以需要酒精灯稍稍加热,因此为了防止爆沸,单次反应的液体一定不能太多。虽然华思远可能不知道这个,但方中宇是老手,这种常识性问题他绝对会注意,绝不会冒着爆炸的危险单次大量给甲酸这种极易挥发的液体加热。

  如果说方中宇是让华思远做好几次实验,那么这么多药品分批使用也不是不可以。可是如果说是要分批使用,其实每次登记一下也不会很费事,没必要一次拿很多药品,因为如果当天用不完负责打扫的同学或老师还是会把剩下的清掉的。

  我有些不安,立刻找到那年的仪器借用记录查看,同样是在最后一页,同样也是方中宇的字迹,上面写着:

  10/20

  实验者:华思远

  仪器:圆底烧瓶(带支口)100mL*1,分液漏斗*1,铁架台*1,石棉网*1,酒精灯*1,导管*1,橡皮套*1,集气瓶*1,玻璃盖*1,水槽*1

  实验时间:10/21

  登记人:方中宇

  看到“圆底烧瓶100mL”的字样白纸黑字被写在上面,我的疑惑不但没有被解答反而更加加重了。既然没有借用临时储存药品的试剂瓶,说明药品确实是当天一次性用完了。可是为什么方中宇要借用和仪器规格完全无法匹配的药品量呢?既然是一次性使用,那么多余的药品去了哪儿呢?

  还有一点,两本本子的登记时间都是10月20号,但实验时间其实是隔天。在那次和张晶的争吵中,我明明听见她说方中宇说实验内容只能当天告诉华思远,可是既然已经前一天登记了,说明实验已经计划好,为什么不前一天告诉华思远让他这个对实验不熟悉的人,好让他多点时间做准备呢?

  事情真的是变得越来越奇怪了,我不但没有找到证据或线索解决问题,反而让问题越来越多了。

  我将摊在地上的本子的大概内容逐个浏览了一遍,试图发现其他记录当天实验信息的本子,但毫无所获。其他本子要么不是记录那一学年的,要么里面根本没有那天实验的任何信息。我到现在才很恨为什么当时自己不在早去一点,再往前站一点,再多得到一点信息。

  形神兼似山顶洞人的很唠叨的老师回过头瞅了我一眼,像是在说“你个懒丫头怎么光坐地上不收本子啊”,我只得收起情绪,将相同内容的本子装入铁书架格中再重新放入柜子里。

  就在我将第一个书架格放回去时,我发现柜子里还留着一本本子。可能是因为比较薄并且放的时候没放好,这本记录本被卡在柜子上下两层的隔板里侧,与柜子壁面平行。由于颜色较深,我第一次开柜子没仔细看还真完全看不到这本隐藏很深的记录本。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将卡住的本子取了出来,我却发现这本子上的封皮是纯色一片,什么名字、标签全没有。细看才发现,硬壳外皮本来是有烫金印字的,可能使用久了磨损较严重,现在只剩下一些浅浅的印子,具体什么字已经看不出来了。

  “老师,这个没有标签和名字的本子干什么的?要归档吗?”

  “噢!这个是安全培训记录本呐!就是你在没有老师监督下单独做什么比较危险的实验啦,就是点个火啦烧个气啦什么的,要和老师报备然后填那个本子的。说是什么培训记录本,其实也没有什么培训啦,就是跟我们打个招呼而已……那本本子是原来老的,那个死人的事情没出来之前基本上都没人写的!之前好几年没换,都不知道放到哪里了……后来嘛领导重视了嘛要重新开始记录了,就换了个新本子重新写。这次要不是你找出来,这个老的记录本都不知道要在那边摆到什么时候了。你找一下应该有一个新本子,把它跟和新本子一起归档吧!”

  在摊在地上的成堆的本子中扒了一会儿,果然找到了这一学年开始记的新本子。不过新记录本不在我关心的范畴内,我想看的只有包含了我高二那一学年记录的旧本子。我记得华思远不喜欢化学,平时也肯定不会自己做实验,因此那一次应该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实验课以外的时间自主实验。不知道他当年作为“新手”,会不会按照章程在这本本子里写东西呢?

  偷偷走到墙角背对着老师,我翻开了这本每页脆到“咯吱”响的实验室安全培训记录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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