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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悲剧


  早7:06,北京市早高峰已经开始,马路上的汽车聒噪异常。朝阳的光芒被不知是云朵还是浮尘掩去了大半,徒有其表的太阳黏在天上发着腻人的微弱的光。

  周三不管对于上班族还是上学的学生都是极其痛苦的一天。一星期开始时的兴奋和动力已经消耗殆尽,却离着可以休息的双休日还有好久。“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说的就是这种令人乏味生厌的时日。

  一辆拥挤的公交车刚刚停稳,在打开车门的瞬间一个穿校服的鸡窝头女生飞快地窜向车门。虽然竹竿身材在穿行中占了优势,但厚重的书包拖了后腿,挤到车门处书包侧面的水壶卡在了环形扶手上,撞上了前面一位拎着菜的奶奶,在奶奶雄浑的呵斥中一遍连忙道歉一边慌慌张张地下了车。

  这位冒失的女生就是我。

  我叫王一一,北京市明昌路中学高三一班学生。这种掐着点儿赶在早读开始之前奔到学校的焦躁,在高二之后已经体验过很多次了。

  离开车站、跑过天桥已经用了2分钟,还剩下的2分钟内必须再快跑才能赶在关校门之前进校。可身体已经累得抽筋剥骨一般,只能先弯下腰靠在路边大口喘气。

  我在明昌路中学呆了五年。像我这种喜欢踩点到的人,已经在千锤百炼中总结了“最后N分钟制胜时间分布”,能够精确到必须在几分钟内跑完多少路程。其实本来有这种心力完全可以早起些,可偏偏就晚上睡不着早上睡不醒,能在最后几分钟着急忙活顶着迟到的风险,却每每在早晨都无法早几分钟起床。

  稍喘口气,又要提起劲跑。明明都九月底了,今日天气却闷热得可以,短发的刘海黏在脑门上难受死了。今天怕是赶不及了,便开始不自觉地开始想象年级主任看到“又”迟到的自己还能作何反应。

  年级掌管纪律的化学老师袁小莉为了年级常规评比拿高分,每天都早早到校站在门口——抓迟到的同学。是跺着脚用东北口喊“你都迟到一!百!回了”?还是一句降温的“你就给我去办公室呆一节课,一!节!课!把整本儿化学书抄一遍”?我一直认为后者是教化学的纪律组长借公事变相挤占其他科目学习时间,提高同学化学成绩的不公平举措。

  然而我的生活就是这样,很少有内心的想象真的成为现实的情况,无论好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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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校门还有几十米的时候,我便发现今天的氛围平时不太一样。没看见戴红袖标的值周生,也没有远远看见自己就跳脚大吼的年级组长。校门口围了一些人,呱呱讲着什么,其中有一个穿制服的人,其他似乎还有平时只能在全校大会上见到的校领导,和一部分从来没见过的像是老师的人。

  呦呦呦这难道是?……完了惨了死了,我怎么能在校外领导来的重要日子迟到啊!

  我一边思忖着怎么把“上一次迟到是几周前的事”的意思表达得更婉转些,一边小碎步挪向人群。自从学校前两年评上什么区级示范校,常规管理抓得更严了,自己这霉运撞得真是不一般。

  不远处,柯莹陪领导与民警交谈完,觉得口干舌燥,转头想跟同事打声招呼去接水,而我的身影就这样不幸地被发现了。

  “……嗯,她就是高三的一个学生……嗯对,来晚了就是……是是是,不在这儿多留……哎,谢谢您,给您添麻烦。”

  因为探头探脑的我被门口老师拦下询问,连刚才交涉完的警察也被引来,柯莹费了些口舌才把人打发走。

  学校办公室主任——柯莹,看样子是今天一大早赶了过来。大概是因为没睡好早饭也没吃好,主任的心情看起来比往常更加差。

  “王一一呀!你可真‘行’哈!你这是第几次迟到了?连我都认识你了。你们袁老师天天在校门口,抓的是谁呀?啊?你平时迟到几分钟,今天迟的也太厉害了!你自己看看现在几点了!”

  “啊……柯主任,那个我……在门口停了一会儿。”

  “你少来啊!”柯莹的声音突然尖利起来,在我听来就像指甲划过黑板,“全校同学都进去了我才出来送民警离开的。现在早读都快结束了,马上都开始上课了!”

  办公室主任柯莹长吐了一口气,又说:“先进班,下课去值周生那登记。”

  “警察?今天为什么……”

  “东小楼那里戒严了,不要过去。你快点儿,别废话了!”

  “……噢好……”

  待我磨磨蹭蹭向教学区入口挪去,校领导班子已经将民警们送上车了。

  回头瞄向警车离去的方向,那种久违的感觉又浮了上来。身体有我两个宽、还喜欢穿紧身连衣裙、老喷浓到窒息的香水的班主任把我叫去办公室谈话的时候,也是这种像虫子蠕动一样压不下去却也不能爆发的情绪。像吞生面团一样腻味,但除了硬咽下去别无他法。

  为了平衡莫名泛上来的恶心,我恨恨地、发泄似地开始了碎碎叨叨的吐槽:切——开口闭口上纲上线,其实是为了巴结副校长吧!简直是有副校长的地方就有你呢。你要真是“一切为了学生”,怎么会不到这种“重要关头”都见不到人啊!……不过说起来,副校长好像也快退休了,这既任的位子说不定就这么给了她了呢。

  想到这些,我突然觉得非常不忿,习惯性地连鼻子也耸起来。既然神神秘秘地叫我避开东小楼,就是说东小楼可能与今天警察来学校有关。……就绕过去看一眼应该也不要紧吧?于是最后瞄了一眼确定柯莹不会注意到后,我突然调头小碎步跑向东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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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昌路中学高中部和初中部的教学楼是分开的,行政楼又是单独的一栋。

  从学校正门穿过行政楼大厅就到了高中楼,初中搂在高中楼的西侧。最东面的东小楼本是教职工和体育生的宿舍,但首都地价节节攀升,加上寄宿制在市区的学校中完全不流行,学校并不愿意再把地皮浪费在福利上。因此校址在新千年进行改建扩张的时候,连同旁边的独立厕所一起是在老校舍的基础上做了加固翻新,并不像两栋教学楼一样为新建。

  东小楼现在大部分是实验教室,只有一楼的教室用作自习室,有时教师单独晚补课、或学生自习会把地点选在僻静的东小楼。

  本想着就顺道看一眼情况就赶快溜走,脚步却因为瞅见了什么而顿住。随后便被站在楼外的几名穿着学校清洁工制服的中年人发现。

  “则不攘奏……肖森……不攘奏!”穿着防水靴还弄湿衣摆的大叔冲我挥手,我也从他那蹩脚的方言中明白了自己应马上离开。

  方才走进东小楼的时候,就见独立厕所整个用黄色拉条给围了起来,清洁工在从独立洗手间往外拖着铺开的蛇皮袋。蛇皮带上堆着什么碎片和锈铁棒,看上去是要拖走处理的垃圾。之前我以为是有领导视察,现在看来是出了什么事儿,难道是这地下挖出了什么文物?出于好奇我靠近了托蛇皮袋的大叔。

  “那个,伯伯呀,嘿嘿……”我努力让自己圆圆的脸看起来更纯良乖巧些,“您拖的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的呀?”

  “不攘奏!不攘奏!”大叔边嚷着我听不太懂口音的方言边冲我挥手。

  见和大叔沟通有障碍,我索性把注意力放在洗手间门前的废墟上。独立洗手间的洗手池是左右男女厕所共用的,直接通向大路,地上的板子有的有明显烧焦的痕迹,有的则是比较干净的断裂碎片。

  我作为曾经在东小楼的化学实验室做实验的人,还是从碎片认出了这是独立厕所的天花板。连天花板都拆了,难道是厕所塌了不成?看地上这么大滩的水,很像是水管爆了啊……

  顺着垃圾堆往洗手池的方向看,碎裂的瓷砖地上还真是有断成几节的水管。即使只是从碎片来看也能发现,水管不仅锈迹斑斑而且外层还附着有白色的水垢,估计之前水管上就已经有破损了。能有如此老旧的水管,倒也该重新把独立厕所整修一下了。

  趁着几位大叔在一旁干活,我偷偷走进了靠近洗手池的位置,刚捡起一根短管想要摆弄一番,一声惊雷平地从我身后冒出,吓得我手一哆嗦刚捡的宝贝掉了。

  “甘啥?尼甘啥?!嫩个不好拿,拿着烫手!尼看,烧手嘞!”还是刚才那位大叔,边挥着自己的手边说着我逐渐能听懂一点了的方言。

  我这才注意到不知是磨得还是“烧”的,大叔的手似乎确实有些红肿。不过只是个水管,漏电的区域也已经被切断供电了,不知道这“烧手”是怎么一个情况。

  这时突然见楼旁几位后勤老师朝自己走来,我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时间已经过去好一会儿了。在很可能已经迟到了的情况下,我慌忙撤退奔向教学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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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绝对出事儿了。整节物理课我的脑中只有这句话。

  进班时已经上课几分钟了,就自然而然地撑起厚脸皮,等老师训斥完再回座位。但一向精力旺盛甚至有些爆躁的年级组长刘春鹏,对我的再次迟到不发一言。

  尽管平时大家上可也是对老师爱答不理,但今天与其说不活跃,不如说是死气沉沉。中间有几次我被点名起来回答问题,由于走神太过严重连问题都没听清,刘春林长叹了口气便抿嘴不再说话,班里也顿时陷入了僵死般的安静。等到我强曲下僵住的腿坐下后,向来以逗弄我为乐的一干男生仍不见丝毫动静。

  僵硬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下课。最后刘春鹏以一句“大家下课活动都注意安全啊”结束了这节谁也不想上,却硬上完了的物理课。

  我实在是耐不住了,走到班里最熟知各种八卦的龚韵玲的座位边。“嘿,怎么了?干嘛这么……阴沉啊?今儿怎么警察来了啊?”

  “啊??你还不知道??”龚韵玲反射性地用尖嗓子一叫唤,发现吸引了太多注意力后随即压低了声音,“那个‘山顶洞人’,劳技老师,死了。昨天晚上的事儿,早上都传疯了。”

  “山顶洞人”是学生们给劳动技术课男老师起的外号,由于初中之后劳技课被取消,这个名字我已经许久没有听过了。“山顶洞人”这个外号,当时一出现就受到了同学们的热捧,至于老师真正的名字,连曾经身为课代表的我也搞不清了。

  “山顶洞人”,顾名思义就让人联想到穴居在洞穴中的未进化完全的“野人”。劳技老师五十上下的年纪,办公室是在学校最不受重视的东小楼一层的楼梯拐角下方。他平素在学校里独来独往,能姑且说得上话的只有同样穴居在楼梯拐角旁的以软弱娘炮闻名的同龄美术老师。不过“穴居”不是外号的真正由来,真正原因是劳技老师如秋风扫落叶一般的发型和中国嬉皮士的着装路线。

  他应该是从来不理发,也不梳头,至少在我认识他的几年里是这样的。四周浓中间淡的分布,足够伸到领子里的长度,这些都让原本普通的发型变得狷狂中透着喜感,潦倒中透着不羁。风吹过的时候,参差交错、灰白掺杂的头发更加忸怩地缠绵在一起,像极了秋日的芦苇丛。如此没有存在感的人,似乎只有“死”才能让他意外地受到了老师同学的关注。

  我猜我的脑中画面如果可以显示,一定是电视机里的“雪花片”。我觉得我并没有幻听,于是再次确认她不是又在开无聊的玩笑。

  “‘山顶洞人’,死了?真的假的?”呼吸忽然变得很急促,好像听到期待的回答才能继续呼吸。

  “是啊,早上你没来不知道。好像说,是在东小楼厕所的洗手台洗手的时候,水管突然爆开电线断了,当场就被电死了!据说当时超恐怖的!哎不过你说我们学校是不是风水有点……要不这两年怎么老死人啊……哎你去哪儿啊喂!……突然跑什么啊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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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教室落跑出来,像逃难一样,毫无形象地跑出来了。我能感受到周围人在我跑过他们的时候侧目,用惊异的眼光看着我,所以我猜我跑的非常夸张而且不好看。

  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像一个被敌军无数枪弹打得遍体鳞伤的士兵,用最蹒跚最扭曲的姿势,只为能逃出这片战场。但不仅仅是这样。我满是弹孔的躯体,只有到另一个彼端才能治愈。

  山顶洞人死了。难怪东小楼旁的独立厕所整个戒严了。难怪这么多人来了。难怪老师们校领导们极力控制学生在今早不要乱跑。这样的事情如果传得更大,即使是没有讹传也是会闹的整个学校人心惶惶吧。

  上一次有个认识的人非正常死亡是一年前的那件事。我从小双亲健在,其他长辈亲戚就算年纪大一些的也大都没病没灾。因此,高二的那件事,是我的第一次死亡震撼。而第二次,竟然是个已经两年不教我的老师。

  我从教学楼冲出来后直奔东小楼。心脏好像被什么攥着,不亲眼看到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也无法做其他事。

  一年前那个人走的时候,我到最后都没有见到他。家人和学校像是达成了共识,从事发到葬礼全都处理得极尽低调,我直到最后都没能参加上他的葬礼。这种事巧合一样再次发生的时候,我觉得老天像是和我开了个大玩笑,而我做不到什么都不做。无论如何我想至少知道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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