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黑色悍马疾驰在稍显狭窄的乡间公路上。
开车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左边脸颊有道长长的刀疤，面容冷峻，一副“生人勿近”的酷酷样子。
段奕知道，他叫钟晓峰，是董珊的司机，这几年董珊回娘家，都是由他开车接送的。
钟晓峰话不多，完美地诠释着跟班兼打杂的角色。
不过，看董珊对他的态度，还是挺客气的。
倚靠着车窗，段奕心情复杂地往外看。
挂着绒嘟嘟雪团子的、光秃秃的路树，白茫茫的田地、山坡和低矮的房屋，都飞速地后退着。
千篇一律、冬季苍茫的荒芜景致，看得多了，难免感到乏味。
“小奕，”坐在他旁边的董珊，突然开口了，“以后我们要一起生活了，有必要了解一下彼此的生活习惯。”
看久了太多的白色，眼睛不大舒服，段奕垂下头，没有吭声。他的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相依为命的姥爷姥姥，相继过世。
直到现在，他都有种恍惚如梦的感觉，觉得那不是真的。
然而，此时此刻，他坐在了姨妈的车里，正跟她去一个遥远的、未知的、陌生的城市，要开始全新的生活。
不得不说，他还是有些紧张和不知所措的。
至于同在那个城市，法律上、血缘上都更该肩负起照顾自己责任的妈妈呢？
想到董云，段奕神情更加黯然，在家里发生了一连串变故，董云回来操持姥爷葬礼、照顾病重的姥姥，接着操办姥姥葬礼这些天，是他有记忆以来，和母亲待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一次。
然而，董云连话都没跟他说过几句。
要么忙葬礼的事，忙着伺候姥姥，忙着迎来送往、应付亲戚乡邻们，要么就跟丈夫或者她的双胞胎儿女待在一起。
无论是眼里还是心里，都完全没有段奕这个儿子的存在。
像所有的孩子一样，段奕对母亲，有着本能的期待和孺慕之情。
董云的冷落和无视，对他而言，是不小的打击。只不过，他不太习惯把情绪表露出来罢了。
“我不喜欢吵闹，所以你看电视也好，玩电脑也罢，都要在你的房间里，尽量不要打扰到我。”董珊的话，打断了段奕的思绪。
段奕沉默着点了点头。
董珊蹙了蹙眉头，犹豫了下，又说，“你姥爷和姥姥都不知道，其实我是有个男朋友的。他偶尔也会来家里住，你看到他的时候，不用太吃惊，叫他‘姨丈’就好。”
段奕现在就挺吃惊的，姥爷和姥姥一直在为董珊的婚姻大事发愁，不晓得她既然有了男朋友，为什么还要瞒着父母。
如果姥姥过世前，知道小女儿终于有了男友，想必也能走得更安心点吧。
但段奕本来就不是个喜欢多话的人，尤其在不太亲近的人面前，因为心里紧张，就更加沉默寡言，所以还是默默点了下头，表示知道了。
“从你搬进我家开始，就是我董珊的孩子，所以你要表现得像我的孩子。”董珊说了句挺拗口难懂的话，瞟了他一眼，“穿着绝对不能太寒酸，言行举止必须要大方得体。
明天，我会叫人给你采买需要的衣物。以后，你要把董家屯的一切生活习惯，全部忘记，好好学习怎么做一个博学、端庄、优雅的豪门少爷。”
段奕做梦也没想到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跟“豪门少爷”四个字扯上关系。
但是，姨妈说他以后就是她的孩子，他还是挺开心的。
黑色悍马在省城一家装潢得很雅致的中餐馆前停了下来。
三个人走进去，简单吃了点饭菜，钟晓峰便开车把董珊和段奕送到了飞机场。
原来，他们俩并不是一路坐车去B市，而是要从这里转搭飞机，直飞B市。
钟晓峰则会独自上路，把车子开回去。
董珊跟段奕解释：“开车起码还要十几个小时，才能抵达B市。窝在车上十几个小时，实在太难受了，我们还是中途换飞机舒服点。”
段奕秉持着无论姨妈说什么，他都听话照做的态度，当然不会发表意见。
这还是他第一次坐飞机，连安全带都不会系，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不过他板着一张小脸，不动声色地瞧别的乘客怎么做，有样学样，还挺像那么回事。
董珊留意着他的表现，暗地里还是挺满意的，待他的态度，也稍微柔和了些。
飞机抵达B市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多。
俩人的行李，大都留在了钟晓峰的车上，包括乡亲们送给董珊的各种土特产，和一些段奕舍不得丢弃的书。
随身携带的，董珊只有一个随身挎包。
段奕则背着自己的书包，里面放着姥姥给他的那个蓝布小包和两套换洗的衣物。
董珊嘱咐过他，这次去B市，不需要带太多东西。
反正来到她这儿，衣物都会重新购买，有其它需要的，也会再给他买。
俩人出了候机大厅后，董珊在门口停住，淡淡说：“有人来接我们。”
不一会儿功夫，就见一个穿着黑色夹克衫、黑色休闲长裤的男青年匆匆跑上台阶，来到他们面前，笑着说：“董经理，老板让我来接你们。”
董珊点了点头：“小孙，麻烦你了。”
“哪里，是我应该做的。”小孙打量了眼段奕，笑得更是一团和气，兴致勃勃地说，“这位就是段奕小少爷吧，原来还是位小帅哥。我是祁董的司机孙兆阳，常跟着老板跑腿，以后你有什么事儿，也可以交代我去做。”
“孙哥好。”段奕礼貌回应。
孙兆阳伸手，作势要接过他的书包，热络地说：“给我吧，我帮你拿着。”
“不用了，也没什么东西，一点也不重。”段奕摇头拒绝。
孙兆阳没勉强，又对董珊说：“老板在车上等你们。”
“清源也来了？”董珊愣了下，随即瞥了眼段奕，若有所思地笑了，“难得，他还真是有心。”
孙兆阳带他们来到停车坪，走到辆黑色BMW旁，拉开后排座的车门，示意董珊上车：“董经理请。”
董珊却站着没动，扭头对段奕说：“你坐后面。”
段奕也没多想，直接上了车，见后座上已经坐着一个中年男子，应该就是孙兆阳口中的那位“老板”了。
他年轻的时候，一定非常英俊。即使现在上了年纪，看起来也是很有魅力的。
两道浓黑而英挺的眉毛，眼睛漆黑幽深，五官立体，少了年轻人的青春张扬，却多了份岁月沉淀的沉着雅致。肩膀很宽，一身笔挺的暗色西服，穿在他身上，既儒雅又不失威仪。
段奕打量对方的同时，中年男人的视线也落在了他身上，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令他立刻绷紧了神经，忙垂下头。
“喏，小奕，我跟你提起过的，这位就是你姨丈祁清源。”董珊打开前面的车门，坐在了副驾驶的位子上，又对中年男人说，“清源，我外甥段奕，不需要跟你介绍了吧？”
祁清源的视线，一直没从段奕身上移开，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钟，才慢慢说：“小奕，你长大了。”
声音竟然有些微的颤抖。
听到他的话，段奕一愣，难道这位“姨丈”，曾经见过自己？怎么自己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董珊轻笑着，解开了他的疑惑：“你上次见到他，还是抱在怀里的奶娃娃呢，现在当然长大啦。”
祁清源盯着段奕略显粗糙的双手，半晌低声说：“小奕，这些年，你在乡下吃苦了。”
段奕对他的态度感到很疑惑，抬眼，看了看他，说：“没有，姥爷和姥姥待我都很好。”
祁清源闭了下眼睛，缓缓说道：“我知道，是的，我听你……姨妈说过，他们都待你很好。可是不够的，你应该过更好的生活，值得更好的生活。”
他的眼睛再次落在了段奕的手背上，那上面有几道浅浅的疤痕，并不太明显。如果不留意，根本发现不了。
段奕沉默了，他觉得，这个“姨丈”说话怪怪的，令他难以理解。
董珊接下了话头，轻笑着说：“没关系，以后我们会给小奕更好的生活，更好的一切。”
这话成功地取悦了祁清源，于是，他也笑了：“是的，小奕，你需要什么，想要什么，都可以跟姨丈说，姨丈会尽量满足你的。”
段奕淡淡道：“谢谢姨丈，不过，我现在好像没什么想要的。”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祁清源把头后仰，靠在靠背上，亲昵地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我知道乡下教育条件有限，现在的孩子，都讲究个特长教育，不要输在起跑线上嘛。
我们家的孩子，当然不需要在意那些，你的起点，也不是一般孩子能够比拟的。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培养属于自己的兴趣，长大了才会有有遗憾。譬如画画啦，弹钢琴啦……你喜欢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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