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孩子是草，见风就长。
于此相对应的，段奕的姥爷和姥姥，一天比一天老了。
姥爷以前烟瘾很大，吸的还是那种自家种的、味道很冲的叶子烟。
现在，常常半宿半宿的咳嗽，根本睡不好觉。
姥姥年轻的时候，也吃了不少苦，落下腰疼的老毛病。
段奕偶尔半夜里醒来，会听到她睡梦中发出的、不舒服的哼唧声。
段奕很难过，从他听到屯里人说——姥爷姥姥在“白养”他以后，他就暗暗下定决心，要快快地长大，长大以后要赚好多好多钱，好好孝顺姥爷和姥姥。
然而，还没等他长大，姥爷姥姥已经老了。
姥爷再也不能把他举得高高的，让他伸手就能触到棚顶。
姥姥再也不能给他唱带着花腔的山歌，她拔不上去调子了。
段奕开始学着，帮助他们做力所能及的活计。
个子不够高，他只能站在小板凳上炒菜。
从后院的水井里往上提水，他提不动水桶，就用水壶，系上绳子，一次往上提大半壶。
他劈不动柴禾，姥爷也不许他动斧头，怕他伤到自己，他就给姥爷来来回回的搬木头绊子。
把要劈的的一截粗木头拖啊拖，使劲拖过来，再把劈好的小绊子，抱到柴房里去，码得整整齐齐的。
一趟一趟，蚂蚁搬家似的。
姥爷姥姥都很欣慰：“小奕懂事啦，知道帮助姥爷（姥姥）干活了。”
然而，他们还是一天比一天衰老下去。
董云一直没有提出，要接儿子回城里。
倒是董珊提了几次，说横竖她一个人住，让段奕去跟她作伴，还能上城里的学校读书。
董珊三十来岁了，一直没有结婚，就是在大城市，也算是大龄剩女了。
姥爷姥姥很烦恼，可也没什么办法。
总不能劝说她，随随便便找个人嫁了，万一跟她姐姐似的，碰到段一龙那样的，还不如别嫁。
为了段奕能受到好点的教育，董百川夫妇，都赞同段奕去城里，跟董珊一起生活。
几次三番地劝说，他都不肯答应：“我哪也不去，我要和姥爷姥姥在一起。”
有一次，董百川实在急了，急赤白脸地冲他发脾气：“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拧巴呢？你个缺心眼的！呆在这山沟里能有啥出息？你是个聪明的娃娃，要去大城市，像你妈妈、姨妈一样，好好念书，将来有大学问，做大事，知道不？”
段奕还是摇头：“我哪也不去，就跟姥爷姥姥在一块儿。”
董百川气得抡巴掌想揍他：“你个瓜娃子，怎么咋说都不听呢？明天就走，姥爷送你去城里！住洋楼，坐洋车，念好学校！”
段奕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出来：“我走了，你跟姥姥咋办？你们眼睛都花了，药瓶标签上的字儿都看不到，记性也不好，放的东西转个身就忘了。
我走了，你们咋吃药？找不着药瓶、看不清说明书咋办？
姥姥煮饭又忘了添水，烧糊锅咋整？半夜里腰痛，谁给她揉腰？
你上次去地里干活，崴了脚，还是我把你搀回来的。要是我走了，你再崴了脚，谁照顾你？”
董百川举在半空中的巴掌，僵住了。
坐在炕上纳鞋底的苗淑芬，也愣住了。
段奕又说，“我不走，哪也不去，姥爷姥姥在哪儿，哪就是我的家。我要照顾你们，伺候你们。我今年十一了，很快就长大了。等我再长大点，地里的农活，就都能干了，姥爷就不用那么累了。”
苗淑芬扔了怀里的针线笸箩和纳了一半的鞋底，跳下炕，一把把他搂在怀里，哭了：“小奕，你这个傻孩子。”
董百川也红了眼眶。
段奕的姨妈董珊，曾经是董家屯的骄傲。
她念书很厉害，是整个村子，唯一的，考上B市那所全国有名大学的孩子，比姐姐董云考上的学校，要好些。
和董云一样，她也早早地，就离开了家。
按照村里人的说法，董珊生在这里是投错了胎。
可惜这里不是大城市，没有大官，要不然，她一定会被挑了去，做官太太的。
和董云那种小家碧玉般的清秀可人不同，她是亮眼的漂亮，让人看了第一眼，就禁不住想看第二眼、第三眼……眼珠子掉在她身上，几乎拔不出来。
段奕只零星见过她几次，她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B市，据说找到了很不错的工作，有很好的前程。
还是个小男孩的段奕，不晓得该怎么形容一个女人漂亮。单知道，村里人没瞎说，她的确很好看，打扮得也好看，跟电视上的女明星似的。
刚毕业的时候，估计工作啥的都挺忙，路费也不便宜，别说节假日，即使是过年，董珊也不大回来。
隔个两三年，才会回娘家一趟。
回来一趟也着实不容易，屯子里不通车，到了客车的终点站，还要徒步走上十几里山路的。
她每次回来，都是先往村委会打电话，托他们转告一声，回家的日期和大概时间，让姥爷骑自行车去接她。
难得回家看望父母，当然每次都要大包小包带不少东西。
她一个人，是没法带着那些包裹，走十几里路的。
自行车是用来驮东西的，父女俩推车步行，想也知道，是很辛苦的。
到家的时候，往往都是后半夜了。
后来，这种状况终于有所改善了。
到了段奕九岁那年，董珊显然日子好过了很多。
再回家，就是有专门的小车接送，并且接送的车子，常常是不同的。
车上载满了给父母和乡亲们买的东西，看包装就比前几年买回来的高档很多。
别说段奕，连儿子在县城工作、常去县城的村长，来董家看热闹时，都说没见过这么上档次的东西。
小孩子在某些方面，总是特别敏感，段奕觉得，董珊对他的态度有点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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