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段奕有一把木头手qiang，是姥爷用小刀，一点一点给他削的。
削好后，姥爷又拿砂纸蹭啊蹭，蹭得很光滑，一丁点木刺也摸不到，绝对不会刮伤手。
因为这把木头手qiang,段奕成了全屯子的男孩子们，羡慕和拥护的对象，这让他有点小小的得意。
那天中午，段奕又拿着小手qian，和隔壁初伯伯的儿子大壮、二壮，还有其他小伙伴们，聚在初伯伯家门口，玩他们最喜欢的打仗游戏。
禁不住大壮的死缠烂打、苦苦央求，段奕把手qiang借给了大壮。
于是，大壮成了代表正义一方的红/军司令。
段奕、二壮他们分成两伙，用“剪刀石头布”决定，赢的那伙，做大壮的手下，输的当然只能做美帝/国主义坏蛋。
非常倒霉的，段奕成了要被消灭的美帝/国主义分子。
战争开始了，大壮司令一手叉腰，另一只手举着木头手qiang，威风凛凛地喊着口号：“我们是不可战胜的，一切反/动派和美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总有一天，我们要彻底的、坚决的……”
他一下子脑神经短路，忘了后面的词儿。
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好心情，因为段奕那个小气鬼，终于肯把他惦记好久的“武器”借给他了。
挠挠头皮，半天也想不起来接下来要怎么说，大壮索性不再想了，直接进行游戏的下个一环节，兴冲冲跳到红/军队伍的最前面，一挥胳臂，“同志们，冲啊！向着胜利，勇敢地前进！”
按照段奕他们自己制定的游戏规则，被大壮用枪口对准的敌人，只要他口中发出“砰砰”的qiang击声，就算被击毙了，要躺下装死。
段奕不想躺下装死，他早晨新换的白背心蓝短裤，如果沾太多灰土、蹭得太脏，回家会被姥姥念叨的。
躲在战友们的后面，趁所有人不注意，三两下，段奕蹭蹭爬上了旁边的老榆树。
他暗戳戳打定主意，要趁大壮司令不注意，找到机会就从树上溜下去，从背后偷袭大壮。
段奕的想法是不错的，可大壮这小子好不容易拿到惦记已久的手qiang，实在太兴奋了，跟个小疯子似的，在树下跑来跑去。
活脱脱是条泥鳅，根本逮不到。
眼瞅着他把自己的“战友们”，击毙了一个又一个，段奕也没能等到适合偷袭的机会。
他栖身的这棵榆树，已经很老了。
听说比段奕姥爷的爷爷的爷爷岁数还大，树干很粗，要两三个成年人手拉手合抱，才能抱住它。
他坐在主干分叉的部位，那儿又粗又长又平，他甚至可以伸直两条瘦巴巴的腿，靠着身后的树干半躺着。
头顶是比葡萄架还要浓厚的茂密树冠，像一顶大大的草帽，把太阳光遮得严严实实的。
带着微微凉意的风，时不时掠过发梢耳畔，简直比窝在姥爷的藤椅上还舒服。
彼时正是夏日晌午，暖乎乎的空气中，缱绻着倦怠的气息，令人昏昏欲睡。
段奕独自坐在树上，时间长了，就觉得挺无聊的。
不由自主地，开始有点犯困。
他接连打了几个大大的哈欠，眼皮渐渐发沉，直往下耷拉。
挪了挪身子，段奕换了个更舒服点的在姿势，闭上眼睛。
他想，眯一小会儿就好了，只要一小会儿。
然后从树上下去，找机会偷袭大壮，夺回手qiang，反败为胜，大壮一定会被气得半死，小伙伴们一定会崇拜自己的。
他越想越开心，恍惚间，意识越模糊。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段奕冷不丁惊醒过来，是被饿醒的，午饭早就消化干净，肚子饿得扁扁的。
他睡得迷迷糊糊的，还以为躺在自家炕头上，胳臂一抻，腿一蹬，差点从树上一头栽下去。
吓得他一个机灵，立马彻底清醒了，慌忙抱住身下的树干。
已经是黄昏时分，太阳斜斜的挂在天边，像个腌得透透的咸鸭蛋黄，红橙橙的。
旁边装点着红色绸布条似的晚霞，远远近近的小山、房子、稻田、牛羊……都染上了一缕一缕金红色的亮线。
那亮线一折一折的，煞是好看。
段奕刚想爬下树，回家找东西吃。
忽然听到下面有人在说话：“……董老爷子和董家婶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娇惯女儿了。
辛辛苦苦养外孙子，还不是替别人家扛活？不管到啥时候，段奕都是老段家的种，纯属白养。”
段奕就跟挨了一闷棍似的，瞬间呆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慢慢缩回往下探的脚。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办，还要不要立刻下去。
“是啊，我把话撂这儿，早晚有他们老两口后悔的时候。”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说。
“丫头片子就不能让她们读太多书，书读多了，心也就野了。
哪里有生下孩子就闹离婚的？董家老太太没把女儿管教好啊，所以段奕的妈，才那么不像话。”第三个人说，是个挺熟悉的中年男人声音。
接着是第四个人说、第五个人说……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年人，也有中青年人。
他们的语气里，有志一同，带着明显的不认同、轻蔑和嘲讽的意味。
段奕小心地伸长脖子，往下看了看，然后缩回来，慢慢蜷起了小小的身子。
他感到很难过很生气。
他们说自己是姥姥姥爷“白养”的，觉得姥姥姥爷忒傻了，他们说妈妈不对，上大学不对，离婚不对，说她不是个好女人，说她不成体统，说她被姥姥姥爷惯坏了……
“是这么个理儿，出一家进一家哪能那么容易呢？说是男方脾气不好，大老爷们，有几个是脾气好的？
我家那个死老头子，年轻时候有多燥性，你们又不是不晓得。
发起狠来，笤帚都打断了好几把，我不还是得忍着？
不为我自个儿想，也得为孩子们着想啊，哪里就能让他们离了亲爹亲娘？
日子都是人过的，忍着忍着，几十年也就熬过去了。
等男人上了岁数，折腾不动了，当然也就消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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