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晚风吹拂的浪浪花海中，一位身着素袍的老人，拄着通体由墨绿色宝石雕刻而成的拐杖，缓缓走到祭拜艾维斯之墓的陆小白身后。
陆小白转过身，看着眼前陌生的老者，刚要出声，那老者就开口道：“我叫艾瓦隆，是前任中城城主，也就是你们口中所说的上一任荣耀王族，很高兴认识你，陆荣光的儿子。”
陆小白眉毛皱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正常，起身对艾瓦隆微微欠身算是打过了招呼，“如果可以，我更希望您能直接称呼我的名字，我叫陆小白。”
在来之前，艾瓦隆设想了无数种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有向，陆小白的胆子会那么大，大到竟然敢直接与他这脖子都埋到土里的老家伙呛声。
回想起皮猴子一样的万程，和看起来成熟，但其实没比万程好多少的陆荣光，艾瓦隆忍不住大笑起来，“像，太像了，不愧是陆荣光的儿子。”
陆小白眉头不自觉地皱起，对于“陆荣光儿子”的这个称呼，他始终觉得有些别扭。
虽然陆荣光所做的一切，陆小白都已经从零碎的信息碎片中拼出了完整的过往，但说到底，那也只是陆小白刚记事时候的事情，“父亲”这个名词的出现，对陆小白来说已经有了二十年的隔阂，忽然被以“某某人的儿子”来称呼，陆小白没办法做到坦然受之。
即便对方是德高望重且实力绝强的前任中城之主。
“艾瓦隆城主，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去吃饭了，昏睡了两天两夜，我的身体并不算好。”
和不听人讲话的家伙，陆小白也不打算很有礼貌，不假思索地从艾瓦隆身旁擦肩而过，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举动是否逾矩，也不在乎这样的态度会不会冒犯到艾瓦隆。
毕竟，先没有礼貌的，并不是陆小白。
“如果可以，我也不希望你叫我艾瓦隆撑住，你可以叫我艾云汉的父亲，骆云珠的岳父，亦或者艾碧嘉的爷爷。”
当陆小白从艾瓦隆身边走过时，艾瓦隆笑容飒然道：“我以他们为荣。”
陆小白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艾维斯的墓碑，说：“抱歉，我是个永远为自己而活的自私小鬼。”
“那么，自私的小鬼，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艾瓦隆转过身，看着陆小白的背影，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容：“难不成是个意外？”
陆小白面色淡然，语气平缓道：“我在东都的城墙上晕倒，之后昏睡了两天两夜，我怎么来这里的，您不应该问我。”
艾瓦隆轻笑一声，拄着通体墨绿色的水晶拐杖，走到艾碧嘉的墓碑前，放下一碟造型花俏的糕点，似是漫不经心，却又掷地有声道：“如果我说，在你昏倒后，没有任何人挪动过你，是你自己来到了中城，你觉得除了你自己之外，我还能从谁那里得到答案？”
“？”
本想径直离开的陆小白，在艾瓦隆说完这句话后，不由得停下了离开的念头，转身问道：“您是说我在昏迷的时候，用一副连一丝魔力都挤不出来的残破躯体，自己来到了从未真正出现在陆地生灵眼前的中城？”
艾瓦隆挥手拂掉艾碧嘉碑上并不存在的灰，背对着陆小白，“没错。”
陆小白盯着艾瓦隆谈不上佝偻，却又充满了年岁痕迹的背影，说：“我没有那么神奇的力量，与中城也没有任何的关系，如果您是想开玩笑的话，大可不必。”
“你闻到了吗？”艾瓦隆没有回答陆小白的问题，而是重新抛出了一个新问题。
陆小白被艾瓦隆没头没尾的话问的一愣，下意识问道：“闻到什么？”
艾瓦隆闭上眼睛，表情迷醉的深吸一口气，发出舒服的吟声“闻到空气中，甜甜的酥油味道了吗？”
“……”
陆小白脸上的表情瞬间垮掉，差点就要对艾瓦隆黑脸相向：“艾瓦隆城主，你在寻我开心吗？”
“当然没有。”艾瓦隆指着艾碧嘉碑前的那碟精致点心，说：“这是中城最厉害的糕点师傅，钻研一生的最拿手的点心，叫花海酥，是艾碧嘉以前最喜欢的点心。”
艾瓦隆脸上毫无攻击性的回忆神色，让陆小白实在没办法对已经年过九十岁的他恶语相向，转身便操控风元素朝着中殿飞去。
“逗你玩的，年轻人那么禁不起逗呢。”
艾瓦隆手掌从那碟花海酥上离开，对着已经飞起的陆小白招了招手，说：“你会来这里，是因为在昏睡的时候，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回应了世界意志的呼唤，所以才会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悄无声息的来到中城。”
陆小白愣了一下，在片刻的犹豫之后，终究还是散去了包裹在周身的风元素，重新落回花海上。
正当陆小白想要多问些什么的时候，艾瓦隆拄着拐杖，步幅的频率和跨度明明都不大，但就是一眨眼就走出去很远的距离，只给陆小白留下一句“正好人齐了，趁着天色还不算太晚，把该谈的事一并谈了吧。”
刚刚散去风元素魔力，重新落回花海的陆小白，眼睁睁的看着艾瓦隆在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走”出了一望无际的花海，一头扎进了中殿的门扉之中，忽然想砍点什么东西。
......
饿了两天两夜的陆小白，在短暂的纠结之后，终于还是放下了“先去吃饭”的念头，跟着艾瓦隆还未被花海的风吹散的气息，进到了中城的中殿。
叫着宫殿的名字，中殿的内部，却并没有寻常宫殿那般富丽堂皇，甚至都不如无罪之城的城主府来的富贵。
外面看起来好像有上万个平方米的高耸建筑，到了里面，其实也就只有千八百个平方的实用面积。
尽管内饰极尽简约，被虫蛀穿了的桌椅板凳也充满了历史的痕迹，但不得不说，从外面看起来，还是相当唬人的。
Skey口中的“食堂”，其实也就只是在中殿的一个角落里，划分出来的几张桌椅板凳，甚至连个明厨都没有，都是在别处做好了的饭菜，装进二十四小时恒温的魔法饭桶里，在“餐厅”的一端排上一排，谁吃谁拿。
不过虽然卖相着实不尽人意，但隔着老远的距离，陆小白就闻到了魔法饭桶里的诱人香味。
陆小白刚想走过去看看都有些什么菜，艾瓦隆的声音，就从中殿另个角落的木质楼梯上传来，“饭一直都有，有些人，可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虽然不明白艾瓦隆在指代些什么，但陆小白从踏进中殿的那一刻起，就察觉到了不下十个能轻易捏死自己的气息，正汇聚在中殿的某一处，可因为中殿太小，汇聚在一起的磅礴气息又太大，导致即便是感知力极强的陆小白，也没办法真正确认气息主人的位置，更没办法分辨出哪个气息是自己比较熟悉的。
已经饿了六顿饭，再多饿一顿，其实也死不了人。
但晾着十多个能轻易捏死自己的强者，陆小白可不敢保证自己能安安稳稳的过好尚且未知的未来岁月。
走在“嘎吱”作响的老旧木质楼梯上，陈年的旧木散发出的，说不清是霉味还是木头本身的独特气味，陆小白忽然间觉得，中城的“神话”，好像并不是来自于它的强大。
几千年如一日的，守着一个应该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却不能说出口的秘密，没有经济很多的经济来源，过着全时停界最危险的生活，居住在老旧的街道中，一代传着一代的旧屋。
舍不得扔的坏掉的板凳，敲敲打打钉上还能再用几年。
屋头的瓦片被不知道谁家的小猫踩漏了一片，也只能去城外的原野刨土来补。
中殿的楼梯，大概已经上百年了。
作为中城的门面，却用着百年前修建的腐朽楼梯，中城的生活，或许根本不像陆地上人们想象的那样。
说是世外桃源，用背负着时停界蹒跚前行的守旧者来形容，或许更为恰当。
跟着艾瓦隆走到三楼，推开一扇陆小白至今为止，在中城除了城门外，见过的第二大的厚重木门，艾瓦隆侧过身，将房间内的一切展现给陆小白看：“欢迎来到赌徒们的房间，陆小白。”
......
不大的房间内，或坐或站或依靠着墙面的众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到姗姗来迟的陆小白身上，却意外的没有陆小白想象中的恼怒。
一群跺跺脚就能让时停界大陆抖三抖的强者，耐着性子等他一个刚刚被神胤玄单方面狂虐到昏迷两天两夜的弱鸡仔，陆小白真的没办法让自己在这房间中泰然处之。
唯一称得上幸运的，是这房间中的大多数人，陆小白都认识，且都关系不俗。
灵体完好的荒古，剑气化身的vita，懒散品茶的忱鱼雁，吊儿郎当坐在沙发上的万程，嘴角还沾着点点油腥的Skey，侧躺在地板上抠鼻子的姚天阔……
陆小白总觉得，就算有人因为自己的迟到而发怒，也会被某个不知名的力量，强行按着头让他消消气。
现在回想起来，陆小白从来到时停界的那天起，好像不是在背靠大山，就是在找靠山的路上，很多时候，靠山与靠山之间的时间差，短到陆小白都觉得自己是个“渣男”。
房间中零零散散的，聚集了二十多个人。
有王座，有英灵，有世界意志的代言人，也有比起这些人的身份，要朴素很多“普通人”。
但无一例外，每一个，都是回应了世界意志的呼唤，被中城意志强制召集过来的“救世者”。
艾瓦隆带着陆小白进到房间后，斯达尔就坐直身体，翻开手中的书册，说：“第一届时停界自卫反击究极会谈正式开始，在座的各位，想必都清楚时停界如今的现状吧？”
......
这场忽然的会议，作为在场二十几人中最靠谱的一个，斯达尔当之无愧的担起了所有的工作。
从分析战局，到模拟沙盘，从军力分配，到三十六计……
一场被强制召集来开的会，从夜晚九点，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凌晨四点。
顶着巨大的黑眼圈，陆小白神情恍惚的差点直接从楼梯上滚下来。
一路虚弱的晃到了一楼的“食堂”前面，在Skey的帮助下，陆小白终于吃上了这三天来的第一顿饭。
说实话，不久前还让自己好奇异常、垂涎欲滴的神秘大锅饭，不知道是饿极了尝不出来味道，还是只是因为保温饭桶让它们闻起来更加的沁人，总之，陆小白在填饱肚子后，就毫无留恋的离开了食堂。
这第一场没头没脑的会议结束后，有超过半数的强者，都在当天凌晨离开了中城，去往自己所坐镇的城市辖区，以确保不在的这段时间，城市没有受到严重的损害。
但偏偏，和陆小白关系交好的几个人，都像是没事做的闲人一样，不仅没有离开，反而在中城里晃来~晃去~，完全不考虑陆地上的事。
有时候，陆小白都替他们着急。
开完第一场会议的第二天晚上，陆小白山腰医疗房间中的人，就聚出了两个麻将桌的数量。
就连前中城城主艾瓦隆都拄着拐杖掺和了进来，放飞自我一般的和万程他们打起川蜀规则的麻将，玩的好不乐乎。
看那架势，陆小白都怀疑昨天夜里通宵达旦的那场会议，根本不是在讨论如何打响反击的第一枪，而是在讨论投降输一半的事宜。
“九筒。”
“碰！”
“北风。”
“碰！”
“红中。”
“碰！”
......
在一屋子“碰碰”“杠杠”的喊声中，陆小白深呼吸一口气，一个人跑去了中殿的最顶端，坐在高塔的上面，吹着不知道几万米高空的风，看山脚小镇里偶尔穿行而过的小小生灵。
因为很多原因，很久没有发过呆的陆小白，难得安静的坐在高塔的顶端，发了一个下午的呆。
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不管是中殿里吵到不可开交的战争计划，还是山腰噼噼啪啪的搓麻将，都和现在的陆小白没什么关系，他只需要负责消磨过一个下午的时间，就是这一天中，最伟大的胜利。
“想什么呢？”
大概已经落到海平面的太阳，早早就从中城的世界中消失，虽然距离漆黑一片还很遥远，但天也却是暗了下来。
完全没有时间概念，彻底放空脑袋的陆小白，在声音响起后过了四五秒钟，才回过神来，扭过头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忱鱼雁，问道：“麻将打完了？”
忱鱼雁垮下一张惊世绝美的脸蛋，闷闷不乐道：“输的太多，心情有点不爽，情绪控制不住把桌子掀了，他们就把我赶出来不带我玩了。”
陆小白露出夸张的表情，佯装惊讶道：“不会吧，堂堂无法之地共主，现任人皇剑的拥有者，居然在麻将桌上赢不过别人？”
忱鱼雁脸一黑，看向陆小白的眼神里，瞬间多了十万分的杀气：“你想挨揍直说，我可以把你手脚都掰断然后禁了你的魔力，把你从这里直接丢下去。”
“开玩笑…开玩笑……”
陆小白讪讪的把脸撇开，慌忙岔开话题道：“鱼雁姐，按照斯达尔前辈昨天说的，咱们真的有胜算吗？”
“有没有胜算，要打过才知道啊。”
忱鱼雁坐在陆小白身边，双腿腾在空中，脚上还穿着五年前的不思议迷宫中，陆小白送给她的人字拖，“总归有一方是要万劫不复的，虽然这个世界没那么好，但还是有些美好的东西，我也会想把ta们留住，所以无论如何，都是要打的。”
忱鱼雁顿了一下，看着逐渐将光明吞噬的黑暗，说：“就算一定会输，也必须要打啊。”
“不说这个，今天是最后的放纵日，别聊这么沉重的话题，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结……结婚？”
忱鱼雁跳脱的话题，让刚刚还有些哲学的气氛，瞬间变得趣味起来。
陆小白眼睛疯狂眨动，莫名慌了起来：“怎么……怎么突然问这个？”
“一点也不突然好吧。”忱鱼雁两手撑在后面，悠哉游哉的晃着腾空的双脚，说：“你跟沐遥，谈了四年多了吧？我没记错的话你们两个很早就住在一起了，一直不结婚是想干什么？玩弄小姑娘的青春？”
面对忱鱼雁突然凌厉起来的逼问，陆小白脸上的慌乱反倒是消失不见，忍不住笑道：“哇，我这么混蛋的吗？”
忱鱼雁撇嘴摇头道：“这颗不好说，现在你这小混蛋就单独和一个单身的美艳女性在云层之上看风景的，鬼知道你这小混蛋心里有多脏。”
陆小白笑着摇了摇头，能够在轻易洞察他人内心世界的忱鱼雁口中，听到这么低俗的瞎话，倒不是什么常见的场面。
学着忱鱼雁的样子，把两条腿摆到高塔外面，两只手向后撑住身体，陆小白显然没有认真思考过的眼睛里，带着一副理所应当的坦然：“等战争结束，就回家结婚。”
“等一下！”
忱鱼雁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眼睛也微微眯起，盯着陆小白洒脱的侧脸，说：“我听说过，你们地球人喜欢一种叫做‘立flag’的东西，大概意思就是‘只要能活着回来就回老家结婚’、‘等我回来就娶你’这样的看似承诺，实际上是遗言的话，你刚刚不会就是在立flag吧？”
“……”
陆小白看着忱鱼雁十二分认真的表情，重重的叹息一声，说：“你偷看别人内心的时候，少看些没营养的网络热门词汇行不行？”
“嘁。”
忱鱼雁撇撇嘴，“所以你刚刚说的，是认真的？”
陆小白忽然一笑，看着逐渐从云层中剥离出来的月亮，说：“你不是会读心吗，自己看咯。”
————
中殿塔顶的聊天，只持续了十分钟，陆小白就被拉扯回了地球的时间。
林建业还在县城采风没有回来，李琳女士就干脆住在了林家，陪林秀苗度过这段时间的孤寂夜晚。
也趁着这段时间，陆小白和沐遥有了难得的二人世界。
前天极度放肆的纵情之后，陆小白第二天缓了一整天，才勉强恢复了精力。
那天之后，陆小白就暂时性的进入了“圣人”模式，除了每天日常的亲亲抱抱之外，绝不做逾矩的举动。
市中心二百米高的旋转餐厅里，沐遥颇有些嫌弃的放下菜单，转而问陆小白道：“中城怎么样，好玩吗？”
陆小白惊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中城？”
“前两天你不是昏迷了嘛，人突然从任务所消失了，我就问了一下Skey，他告诉我的。”
说着，沐遥抬起手，招来服务生，问道：“有没有79年的波特艾伦？”
服务生明显一愣，随后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女士，我没有听说过您说的酒，您可以翻一翻菜单，选支别的酒。”
“没有就算了，走吧，咱们换一家。”
表情淡漠的像是高傲的女皇，沐遥起身离开时，服务生甚至都没有勇气去做挽留。
离开了二百米高的旋转餐厅后，沐遥绷着的脸，一下子就笑开了怀，拉着陆小白的胳膊道：“怎么样，我演技很棒吧？一块牛排卖那么贵，份量还那么少，这家店可真是过分。”
说着，沐遥就把陆小白一路拽到了同座大厦的负一层，一条琳琅满目人头攒动的小吃街。
愉悦的从街头扫到巷尾，买了一堆小吃零食的沐遥，在回家的路上，对陆小白举起自己的战利品，骄傲道：“五分之一的价格，五倍的分量，还是这个划算吧？”
陆小白看着脸上写满了幸福的沐遥，不自觉地问道：“你闻到了吗？”
沐遥脑袋一歪，疑惑道：“闻到什么？”
陆小白回想起前不久艾瓦隆提出的那个问题，忽然间，那个行为举止很是老不羞的老头，在陆小白的内心突然变得哲学而伟岸起来。
“闻到空气中，风吹过的味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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