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四章 元宵（九）

　　“陛下明鉴，殿下明鉴，贱妾从没有教过郡君这样说话，亲养郡君是天大的恩典，贱妾怎敢造次啊！殿下！殿下救救我啊……蓉蓉！我的儿……”

　　厚重宫装之下，汗水早已浸湿了陈氏满身，她几次三番想要告饶，却被震慑于天子威严。本以为只要不引人注目，看在生育有功的份上，自己也能平安度过这一遭，可惜陈氏终究错了主意，青阳郡君是凌氏皇孙，太子夫妇是东宫的主人，他们都不可能为这场闹剧揽责，最后被推出来的也只剩下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宝林。

　　直到半边身子贴着地板摩擦，华贵的丝织面料与明珠耳珰沿途散落，狼狈不堪，陈氏还望着太子的方向，祈求那个男人予以自己庇护。她口中又喊着青阳君主，殊不知发落了她，下一个就是凌蓉蓉。

　　“皇祖母肯赏光，来陪咱们用家宴，终究是儿臣疏漏了，叫不懂事的孩子惹您看笑话。”王皇后带着谦和的笑意，站起身举杯向太皇太后赔罪：“儿臣以茶代酒，请老祖宗莫怪罪。”

　　老宫女忙回了半个礼，太皇太后连茶水也少喝，只是捏着杯子象征性地点点头，转而指指堂下仍跪着的东宫一家：“快叫他们起来吧，天寒地冻的，地板砖那么硬，伤了膝盖可怎么好。”

　　太子如释重负，带领家眷叩头谢恩，青阳君主更如劫后余生，上一刻还抽抽噎噎，拽着太子妃的裙角不肯松手，试图让其为陈宝林求情，听闻自己没有被牵连的意思，就忘了生母在外面受苦，认错的声音几乎盖过了她的父亲，站起来也跟随在康氏身边，低眉顺目，一副乖乖女的模样。

　　六公主没忘记自己的酒壶，不情不愿地回到席间，隔着好远还要瞪青阳郡君几眼，姑侄两个的梁子算是结下。康承君身边忽然多了个女儿，明知对方心不甘、情不愿，还得做好慈母，替她朝六公主微笑，绣雪在王皇后身边站着，瞧见旧主这般，不由得低下头，不敢与其目光产生交集。

　　单论服侍每个主子时，绣雪都是忠仆，只可惜败给了碎银几两。是在去年除夕，绣雪家中父亲病倒，求到康家面前，却得不到一点接济，最后被王皇后的堂弟照拂，韫华堂与和鸣殿之间出现了一道无形的线，皇后不喜康氏儿媳，却可以将对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康承君被深宫磋磨多年，不算愚蠢，可是足足用了一年才察觉异样。王皇后没有作兔死狗烹之举，反而将人要了过来，继续给绣雪体面。

　　管事大宫女换了主子，在后宫掀起过一阵非议，但很快被镇压，太子妃选择息事宁人，看在太子的面子上，见到绣雪也能好好说话，可就像男女间破镜无法重圆，绣雪再如何表示身不由己，二人也产生了无法修补的裂痕。

　　御膳房炖了两个时辰的鸽子汤的确好，乳鸽肉烂，脱骨鲜嫩，汤汁清澈不见油腻，饶是太皇太后上了年纪，舌头总不灵光，也对此赞不绝口。老祖宗身边的宫女是她的陪嫁，岁数其实相差无几，在宫中也是有分量的存在，此刻被赐了一把椅子，特许坐着陪太皇太后说话。

　　“清菡，你看看他们，看这些孩子，多好啊。”太皇太后环视众人，但凡说些什么总带着老年人的慈祥，“哀家入宫那年，也只有十几岁，正是最贪玩的年纪，偏偏嫁为人妇，嫁的还是未来的天子，不可谓不战战兢兢。”

　　提及旧年，老宫女眼角微湿，下面的人也跟着感慨，口称老祖宗好福气，一生平安顺遂，是别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唯独启仁皇帝有点不自然，他的皇位如何来，宫里又为何只有太皇太后而不见太后，终归属于不能提的事儿。

　　龙椅忽然换了主人，宫氏不是老糊涂，只对老祖宗而言，左右都是自己的亲孙子，何况她真的已经年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皇帝肯供奉她，将她恭恭敬敬地养在高位，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人人脸上都不至无光，百年之后，史书工笔如何记载，也都是应付活人的了。

　　太皇太后道：“哀家这一生，没有经历过许多风浪，直到上了岁数，才发觉自己过得多么舒心、畅快。我年轻时，总害怕错了规矩，非但惹来公婆、夫婿不满，还会在下人面前，丢了主子的威仪。”

　　人人泰然自若，只有太子正在举筷的手明显顿了顿，康氏隐约感觉不好，借助宽大袖口掩护，将庶女牢牢按住。果不其然，满脸温和笑容的老祖宗向东宫坐席看过来，话锋未转，字字不提青阳郡君，却逼得她主动跪下。

　　“你们与我不同，是天家子女，生来就有自己的担当，没有任性的资格。郡君是未来的公主，天下女郎的表率，即便做不到三省其身，也该恪守本分，但求不出差错。”老祖宗话已至此，青阳哪里承受得住，膝盖磕得生疼，一滴眼泪也不敢往外掉。

　　她想到生母被拖出去的惨状，怕极了自己也会那般，尊严扫地，沦为整个皇宫的笑柄。

　　“太皇太后……青阳知错了，青阳再也不敢了。”女孩圆润的双肩止不住颤抖，意识到认错太单薄，她立刻搬出更有践行性的话：“今后，青阳一定听父亲母亲的话，不敢造次，不敢任性……青阳会做一个好公主的！”

　　王皇后差点摔筷子，太子夫妇也忍不住皱起眉头，深恨不能将这个女儿藏起来——她的父亲还没登上宝座，她做哪门子公主？

　　苍梧的帝位传嫡传长传贤，虽少出争端，却也从来没有一锤定音，历代皇帝都想把江山交给最可靠的人。太皇太后说教小辈，可不是给东宫吃定心丸，青阳郡君若非有心造反，就是被吓懵了头脑，或天生愚钝，朽木不可雕也。

　　无论哪一样，女孩的名声都彻底坏了。她即将迎来十三岁生辰，皇帝已经有意为她择选夫家，眼看着可以离开东宫，做别人家的正妻，可所有的美好似乎都随着祸从口出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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