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芙蓉花林

　　山洞里不辨日夜。

　　金戈云一觉醒来，已不知是什么时辰。只记得自己昨晚隐约是唱了一夜的歌，最后累了，和衣沉沉地睡去。

　　方君与不在洞中，洞口的藤蔓被细心地拨开一线，有微光照进来，可大致看清洞中的情形。近旁的大石头上放了一套折叠整齐的女装，还有一盆清水，上面搁了一条干净毛巾。

　　金戈云坐起来，仍感觉到肩头刺痛。用那盆清水擦了脸，换过药，换上方君与给她留下的干净衣服，一拨长藤探身走了出去。

　　时已过午，因为地处山谷中，并不觉得十分燥热，反有一股郁郁清凉。金戈云被洞外强烈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本能地拿手去挡，一抬头，只见山谷上方深红浅紫，竟是一片绵延数里的木芙蓉花林，正值花期，开得蔚为壮观。

　　方君与坐在洞门口，面前架着一丛篝火，正用一个砂锅煮着什么，香气四溢，回头笑道：“醒了？”清隽的脸上一扫昨日阴霾，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好几眼，眉眼含笑道：“我们丫头果真气质不俗，连扮村妇都像模像样的。”

　　因昨夜天牢之事，京都已全城戒严，金戈云穿的衣服还是他从旁边村落一个织户家里买来的，做工稍嫌粗糙，又不合身，穿上后肩宽襟短，十分滑稽，金戈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也觉得好笑，走到他旁边坐下了。

　　方君与已低头盛好一碗粥，递到她面前。他煮的是肉粥，加了些不知名的野菜，足了火候，熬得是浓稠喷香，忍不住又拿近嗅了一下，面有自得道：“怎么样，我的手艺不错吧？”

　　他笑开了的时候，整个人都好像会发光。虽然着了一身式样普通的粗麻布衣服，仍难掩其身姿挺拔，容止清举，金戈云恍然里想到那个梨花开满，飘着细雨的下午，白衣如仙的方君与，拎着一只山鸡进门的情形。低头看着他指节分明的手，不觉心里有些发酸，一面接过碗，一面笑道：“虽然不是没见过，但总是觉得你下厨，实在是件顶怪异的事。”

　　方君与笑道：“你也觉得了？让我一双弹琴的手，在这荒郊野地拾柴做饭，这种煮鹤焚琴的事，也就只有你干得出来了。”

　　谈笑随意，仿佛还是从前的日子，他还未同她争吵，他们之间还未曾有隔膜。金戈云看着他的笑脸，只觉得更加难安，恍恍惚惚地低头喝粥，就听方君与惊呼道：“烫。”劈手就来夺她的碗，这一声真是堪堪好，金戈云正好一口粥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表情极是难看，最后还是一皱眉，狠心咽了下去。

　　方君与的眉头比她锁得还要紧：“疼吗？”

　　金戈云大半条舌头已失了滋味，连连点头。就听他没好气地狠狠道：“活该。”话虽如此，却不放心地把碗拿了去，拿汤匙慢慢地搅动着，道：“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肩膀还疼不疼？一会跟我去看大夫。”

　　金戈云自己就是大夫。她跟常千佛学医也有一年，自己把脉治点外伤还是能够的。但这话说了，不免又提到常千佛，引他伤感，只道：“伤得不重，擦几天药就好了。”

　　方君与看她气色不错，便也不再问下去。方才还轻松如常的气氛一时低沉了下去，金戈云转过头，看着远处漫山遍野的木芙蓉，道：“这个地方真好，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方君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淡淡道：“那原是永康侯蔡定手下的一个园子，因为土壤贫瘠，养不活那些个奇花异草，索性种了一大片木芙蓉，没想到自成一景。每到此时，皇亲贵胄都结伴来此游园赏花。我幼年时跟随母亲来过一次，后来长出了样子，祖父便不再让我见外人，我自己偷溜出来，倒是来过几次。那时候永康侯已落罪下狱，园子被封起来，却是难得地自在清净。”

　　方家当年李代桃僵一案，所以能在众目睽睽下顺利施行，全赖方老太爷未雨绸缪，使得方君与的惊人之貌未落入他人之眼。然而为保全性命，长年避人耳目地活着，可见他的童年定是十分苦闷。

　　金戈云道：“我记得有一年中秋，你在沙滩上画了一大片树林送给我，说是家乡的芙蓉花，就是这里吗？”

　　方君与点了点头，道：“想不到你还记得。”

　　他转过头，遥遥地望着山谷上方的木芙蓉花林，脸上浮现些稀薄的笑意：“我并不爱好习武，之所以——那时就是为了逃离，我第一次能避开守卫，越过方家的高墙时，高兴得一晚上都没有睡着。后来我才知道，我每一次溜走，母亲都是知道的。她总跟我说，当政者失了民心，被取而代之，是古来就有的事。身份再尊贵，倘若过得不快乐，那还不如做一个平民来得自在安逸。”

　　金戈云道：“她真是个有智慧的女子。”

　　方君与道：“可惜她自己一直都很不快乐。我常在想，倘若那时父亲愿对她多用些心，多些谅解，她也许能活得久一些。”

　　金戈云静静地看着他，同他一起沉默下去，隔了好一会才轻声道：“也许，他并不知道你母亲需要他。他努力地让你们生活得平安富贵，却不知道，你们要的不是这些。他只是给错了东西。”

　　方君与深深地望着她，苦笑了一下道：“是他跟你说的吗？”

　　金戈云点头道：“他说他一直很后悔，这么多年，一次都没有抱过你。”方君与低下头，默默无言，金戈云又问：“有你父亲的消息吗？”

　　方君与道：“现在全城戒严，只有等到天黑以后再去打探。方显的死讯已经传了出来，他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金戈云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方君与道：“他无恙，我就该离开了。譬如毒蛇啮指，壮士断腕，方容两家的决心，你也看见了。多留无益。”

　　金戈云低低道：“对不起。”

　　方君与道：“跟你没有关系。你就是不去，方卿言也绝不会手软，这么些年，她也算历练出来了。”

　　金戈云听他语气感慨，知道他心中难受。一族盛衰荣辱皆因他而起，如今死伤收场，他心中又岂能好受？

　　她大概心里难受，脸上也写了出来，方君与笑道：“你不是又要给我唱歌吧？唱了一晚上了，嗓子都像老鸹了。”说着递过粥碗道：“凉得差不多了，以后小心着点，别总这么心不在焉的。”

　　金戈云从他手里接过碗，低低地“嗯”了一声。

　　山谷里有风，撩着她的发丝，在脸颊边拂动着，她穿着明显宽松的衣服，坐在火堆旁边认真地吃粥，就像一个刚刚放完羊归来，毫无心思跟忧愁的山村小姑娘。方君与忽然叫道：“丫头。”

　　金戈云抬头，看他，方君与道：“没什么，看你是不是又走神了。”

　　金戈云笑了笑，复又低下头去。

　　她一笑，脸颊上便漾起两个浅浅梨涡，像盛着陈年甘醇的酒，光看一看，都让人觉得心醉。醉酒的滋味，是如同漂浮在云端的美好，也是那一脚脚踩不到实处的虚空与酸涩。

　　丫头，丫头，他是有多久没有这样地叫过她。是有多久，她没有这样安静地坐在他面前，安静地吃着饭，他看着她，错以为可以永远。

　　丫头，你怕我难过，强颜欢笑，唱歌给我听。

　　但你可知道，这场忽如其来的变故，于我，或许终究是一场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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