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第二卷第六十一章

　　青禾见李无为醒来十分高兴，把李无为扶起，靠坐在床上。

　　李无为的脸色依然惨白如纸，显得他的眼睛更黑。黑得像一块黑绸布，让人看不到丝毫光明和希望；又像晚上的大海，表面平静暗地里波涛汹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涌起巨浪将人吞噬。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不会透露内心的任何情绪。

　　青禾去点了灯，帐篷里亮了许多。李无为的脸庞在灯光下多了一丝血色，也仅是一丝而已。许是觉得疲倦，他闭上了眼。

　　“殿下觉得怎样？”青禾弯着腰，凑向他。

　　“本宫无碍。”李无为声音沙哑得厉害，要用很大力气才能开口说话。

　　青禾见状便去给他倒了一杯水，伸手递给他。

　　他没接，低下头看了一眼茶杯，再看一眼青禾。青禾便只好坐在他床边喂他喝水。

　　青禾一边喂水一边想，果然是太子，被人伺候惯了，连喝水都不想自己动手。

　　“需要去叫太医吗？”青禾问。

　　“等下再叫。”李无为喝了水之后精神好了一些，嗓音也不再沙哑，“本宫昏迷之前听李沐他们说要退兵，龙将军退兵了吗？”

　　他果然最关心这个。

　　青禾把茶杯放回桌上，回来站在床边答道：“龙将军还没下令撤退，太医说如果今晚子时殿下还不醒就让退兵。”青禾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子时没到殿下就醒了，真是太好了。”

　　“外面情况怎样？”

　　“夏侯英、焦茗、陆仲都死了，陆季忠手底下无可用之人，春予城里乱得很，想是敌人今晚都没睡，准备明天的最后一搏。”

　　“明天最后一搏？明天这场仗真能结束吗？”李无为低下头，昏暗的灯火掩盖他的神色，“当初龙将军说三天之内攻下春予城没人信，经此一役，再无人敢小瞧龙戟，他真是一个天生的将才。”

　　提起方乾清，青禾脸上不由带了崇敬之色，“他定下联合血杀会的策略本身就是个完美的计划，第一天他用王将军进攻西门，用冯将军进攻东门，引陆季忠分兵后叫卑职进攻南门，配合城头的内应打开南门。第二天用不停攻城的方式从六千俘虏中选出二千名百战不死的精兵，命精兵打头阵，他亲自带兵押后，又趁陆仲轻敌冒进从城里出来的机会斩杀陆仲。明天是第三天，按照他的计划，如果援兵能按时赶到，胜利必将属于我们。”青禾把方乾清的策略复述了一遍，自己都觉得无懈可击，“龙将军的谋略确实无人能敌，素闻陆季忠文武双全尤擅兵事，还是比不了龙将军。”

　　“你很佩服他？你居然也有佩服的人？”在李无为眼里穆青禾绝不同于一般女子，她傲气冲天，牛气冲天，像一只骄傲的正在开屏的孔雀肆意展示自己的美丽，其余所有孔雀都不放在眼里。他只看到青禾的表，没看到青禾的里。

　　青禾笑了笑：“卑职不得不佩服，他的亲兵叫他杀神可真没叫错，他确实是一名最优秀的战场杀戮之神，没人比得上他，我更比不上。”

　　“不必妄自菲薄，本宫看你也不错。”李无为眼带笑意，由衷地道，“龙将军是战略一流，你是在战术方面占优，没有你训练的步卒和铲铲军就不可能完成龙将军的战略构想。本宫这两天看到攀上城墙的士兵与守军短兵相接，用‘五四编卒法’确实好于传统的‘二十编卒法’，在狭小之地甚至还优于龙三爷改良的十人三角突击队列。龙三爷若知他选定的两个接班人如此优秀，定然含笑九泉。”

　　听到李无为提起龙三爷，青禾心里一痛，神色一黯。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忠勇侯府里龙三爷在滔天大火中自杀的场景，侯府一役，六百名龙家军最优秀的士卒只剩下五十多人回来，十去其九，龙戟也是因为见到侯府大火才消失掉，出来个莫名其妙的方乾清。青禾自此几乎每天晚上做噩梦，或者成宿的失眠。

　　她曾经无数次暗地里发誓要把陆季忠碎尸万段为龙三爷报仇。同时又隐隐约约觉得龙三爷自杀不完全因为陆季忠，东戎帝也有部分原因。可东戎帝已经死了，还能怎样呢？只能把满腔恨意都放在陆季忠身上。

　　龙家军独立于军队系统自成一派，首领战时可调动数十万大军，打完仗也不交还虎符，龙家军将士自始至终只听从首领一人的指挥，父传子，子传孙，俨然是龙家的私军。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东戎帝容不下这样强大的龙家军，眼前这个无为太子就容得下了？

　　青禾有心想试他一试，不知如何开口，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太应该提这些，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

　　如果明天战事真能结束，陆季忠身死城破，太子李无为登基为帝后必对有从龙之功的龙家军大肆封赏。青禾会看着到时李无为怎么对龙家军诸位将士，若事有不好，撺掇方乾清跟自己一起逃跑隐居，浪迹江湖游山玩水也是一桩幸事。后事容后再想，眼下最主要的还是打好明天之战。

　　李无为不知青禾在想什么，他借着灯火看了一会青禾，很享受这片刻的安宁。他以前从来没有机会单独跟青禾两个人在一起，他身边要么是一堆宫女仆役，要么是一堆文武幕僚，这机会很难得，他很珍惜。

　　他甚至暂且放下太子殿下的身份，像平等的朋友那样跟青禾聊着，他想起第一次见面在南林国质子府，青禾对自己的容貌那么惊讶，他问青禾：“我是不是长得很像你的故人？”

　　“是，很像卑职在家乡的弟弟。”

　　青禾穿越刚开始总想起弟弟小武，后面慢慢的越来越少想到。最初她把兰秀儿当成亲人那样照顾，把对弟弟的情感放在兰秀儿身上，现如今兰秀儿死了，青禾见到这个跟弟弟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可不敢再那么照顾。

　　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以后会成为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她不会再像以前那么天真，对任何人都掏心掏肺。

　　李无为眼下跟自己称兄道弟，谁知道以后会不会翻脸不认人？所谓伴君如伴虎，有些话皇帝能说，穆青禾却不能听，要是当真了，只能说是自己傻。

　　“穆参将，本宫没有姐姐……”李无为停顿片刻，再次开口，“本宫可以叫你姐姐吗？”他的声音很轻，静静地看青禾，眼神平静无波，澄澈见底。

　　“殿下说笑。”青禾低下头，不想与他对视，“卑职怎敢当。”

　　“只在私下里叫。”李无为不气馁。

　　“本宫从没有过朋友。”李无为面带孤寂之色。

　　“只你不怕我，亦不奉承我。”李无为都不自称本宫，直接说“我”了。

　　“你离开家乡见不到弟弟，我可以做你弟弟。”李无为真心实意这么说。

　　可惜她已不是初穿越时那个天真幼稚的穆青禾了，不为所动，说话也不客气：“殿下是烧糊涂了，殿下何等尊贵的身份。”

　　李无为皱起眉头，显出几分难过的样子来：“难道本宫想交个朋友都这么难吗？”

　　“天下万民都是殿下的朋友。”青禾抬起头，第一次直视他，对他说了句实话：“殿下当知道天子是注定没有朋友的。”

　　李无为神情落寞，靠在背枕上，不再说话了。

　　青禾悄悄看他一眼，觉得这个落寞的神情真是像极了小武，一点不带差的，就像弟弟在眼前撒娇一样。且李无为此刻面带病容，虚弱无力，显出平常绝不会有的脆弱之感，让青禾忍不住就要母性泛滥，同情心爆棚。好在她及时压住，在征得李无为同意后出门去叫太医，借此机会逃了出去。

　　青禾很快把李无为说的交朋友的话掷之脑后，带着几位医术高明的太医回来，随行的还有李沐等大臣，几位朝中重臣和太子亲兵幕僚在营帐内一起商议国事。

　　李沐、阎康等文臣幕僚力主撤兵，先回商阜坡休整，待各地勤王之兵到达再重整旗鼓，许仁、葛二茂等武将亲兵主张一鼓作气攻下春予城，双方争执不下，各不相让。

　　青禾见众人争论，明哲保身，暂时没说话，静观其变。

　　大敌当前，这些人不考虑江山社稷，仍在以自己为重，提出的意见多是从自己家族取得最大利益的角度出发，李无为见一众人等在帐内吵得不可开交，心情烦乱，更加怀念起刚才与青禾俩人聊天的气氛。

　　李无为现在最大的倚重竟然是方乾清和穆青禾两个人，是被父亲差点毁掉的龙家军。想到当初东戎帝要杀龙三爷的事，李无为反倒能够理解。东戎帝有千千万万条理由杀龙三爷，最重要的一条也许是想给太子李无为留一份“家业”，龙三爷死后，由李无为提拔新人，龙家军就可以掌控在李无为手中。目前看来，东戎帝显然是对的。

　　有龙家军在，谁也不能打败李无为，有方乾清和穆青禾在，谁也不能打败龙家军。

　　李无为终于耐心耗尽，在众人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说出自己的决定：继续进攻春予城，死战到底。

　　李沐等人还想反对，李无为力排众议，乾纲独断，连夜召集龙家军诸位将士进账议事。

　　方乾清对李无为的决定毫不意外。

　　人都说太子无为，方乾清看得比谁都清楚，太子殿下若真是个无为之人，怎可能活到现在？东戎帝立太子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李无为平常的懦弱只是迷惑敌人的手段，在巨大的困难或者说机遇面前李无为会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要好，他是一个表面温和内心狠辣坚定的人，他是一个比他爹更加合格的君主。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一点上来说，方乾清知道李无为跟自己是同一种人。

　　这样的李无为，怎可能在这种节骨眼儿上放弃攻城。

　　方乾清一来，李沐等文臣立马气弱，方乾清提出明天联合援兵进攻的计划，李无为大加赞赏。

　　龙家军诸位将领将每一个可能出现的情况都想出了相应对策，众人又商量几句战术上的细节，一切看上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胜负的关键便落在了明日援兵能否及时赶到这一点上。

　　想到援兵的首领人物，青禾不免想到龙三爷，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

　　明天，就要见到那个人了吧？

　　他若帮助龙家军成功破城，成了辅佐太子殿下登基的有功之臣，那自己还怎么杀死他？难道他对不起龙三爷的事就此一笔勾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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