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番外 来日方长

　　龙戟第一次遇见穆青禾是在懿德国桐城的集市上。

　　在此之前龙戟已奉命找了她小半年，小半年的时间耗尽龙戟的耐心，当他都差不多快要忘记这件事的时候，他找到了要找的人。

　　那一天龙戟听到张公公手下在市集里欺负人，便想去教训他们，赶到时发现已有人替他做了。那是一个身手不错的家伙，三下五除二把他们打倒在地，从领头的人怀里摸出一个金戒指套在自己手上，又摸出许多银钱，散给刚被讹诈的商贩们，趾高气昂，得意洋洋，看上去就像一只斗赢了的大公鸡。

　　他见猎心喜，这么好的身手，这么浓的正义感，正适合招进龙家军效力。他让身边的两个亲兵郑大和郑二去查这个人是谁。

　　那人打完了人收拾皮货想走，龙戟急忙赶过去，在她身后唤了一声：“留步！”

　　穆青禾回头。

　　那一天的阳光真的真的太好了，好到龙戟在她初回头的一刹那甚至都没看清她的容貌，被漫天的阳光晃了一下眼，缓了缓神才看清那双秋水一般的眸子。她的皮肤很白皙，比一般男人要白得多，很瘦，比一般男人都瘦。

　　白，瘦弱，眼睛美，这是她给他的第一印象。

　　他问她的功夫出自何门何派，她说她是电脑门首座大弟子。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这么个门派，他是一个练武的天才，对于整个苍黄大陆所有门派了如指掌，唯独不知道这个电脑门，回去后曾下过一番功夫调查，过了很久才发觉电脑门不存在的事实。他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被穆青禾给耍了，对方只是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

　　他却当真了，他想自己也许有点笨。

　　义父那话怎么说来着？

　　龙戟是块好铁可惜脑袋里有铁锈，因为他从来不用他的脑子，所以生了一堆锈。

　　在龙三爷还活着的时候龙戟不同意自己笨，最多觉得自己只是关于感情有点迟钝而已，等龙三爷去世之后，龙戟开始承认自己确实脑子不好使。

　　要不然怎么会连穆青禾是女人都没看出来？

　　他最初对穆青禾，确实只把她当朋友，当兄弟，当同生共死的战友。像结交一个江湖朋友那样去结交她，听她讲萧峰和段誉的故事，听她说那些他从没听过的话。穆青禾说她最喜欢的两个评书里的人物是萧峰和李寻欢，萧峰的故事龙戟听得很过瘾，李寻欢的故事龙戟没让讲，龙戟想，不急，来日方长，以后再听。

　　第一次喝酒他们都喝大了，穆青禾喝多之后脸色如染了胭脂一般红，烛光下轮廓愈显柔和，眼神迷离，半眯着眼左手托腮右手端碗注视龙戟，双目中水波粼粼，似乎晃一晃头便会滴出水来。

　　龙戟在酒桌上偶然一瞥见到这个样子的穆青禾，心里第一次冒出我这个兄弟可真像女人的想法。

　　这想法只是一闪而过，他并没有深究。

　　如同打败舒誊大军回朝那一次，穆青禾给他系头盔带子，他心里涌起奇怪的紧张的感觉，也同样没有深究。

　　他算得上是一个迟钝的人，对爱情的信号不敏感，他的人生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顾不得这些婆婆妈妈的千回百转的细腻情丝。龙戟一直固执地认为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应该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岂能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他洗完澡背靠岸边大柳树，听穆青禾絮絮叨叨地讲故事，这次穆青禾没有讲他喜欢听的萧峰，没讲那些热血江湖，讲的是缠绵悱恻的至尊宝和紫霞，他不大爱听。

　　得得得，这个腻歪劲……也只有穆青禾这种人会喜欢吧？

　　在穆青禾讲述过程中，他百无聊赖，悄悄去瞧她，瞧了半天，莫名其妙的，他忽然想触摸她。

　　她的手撑在地上，龙戟便也把右手撑在地上，离她的手大约半尺距离。

　　一点一点地往她那边蹭。

　　不敢蹭得太明显，怕被发现，不敢蹭太快，怕引起人注意。当他的手终于离她只剩一寸远的时候，他猛然间醒悟：我为什么要去摸她的手？我有毛病啊我？

　　于是立即顿住，浑身都不动了，只有风在吹，吹乱一河秋水，吹乱他的心绪。

　　为了解除内心的困扰，龙戟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假装睡觉。

　　龙戟把家里留下来的鸡血石送给穆青禾，说是在河边捡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谎。父母亡故后，龙戟把这块小小的鸡血石当做唯一的念想，他把他的念想毫不犹豫给了穆青禾。他当时想跟她说些什么来着，比如告诉她这块石头很重要之类，当然实际上他什么也没说。龙戟不善表达，还是那句话，来日方长，以后再说。

　　他知道穆青禾的金戒指是弟弟送的，故意说不喜欢，装作要把戒指扔进河里，逗她，气她，幼稚到极点，乐此不疲。

　　连一众亲兵阮英、萧德兴、赵重甲、郑大、郑二，甚至白丁等人，都看出龙戟对穆青禾的态度不一般，龙戟自己仍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相信她，我宠着她，我喜欢跟她聊天没事呆在一起听她吹树叶，我愿意，我高兴，这有什么关系。别深究。许多东西只要不深究就不存在。

　　直到他亲眼见到穿女装的穆青禾。

　　那一天是傍晚，西天出现了火烧云，晚霞耀目生辉，金色的阳光把安坐于帐内吹树叶的穆青禾全身都镶嵌了一道金边，使她整个人焕发出难描难述的光彩，龙戟贫乏的语言说不出那有多美。

　　他以前没有见过神仙，他想，那一刻他其实见到了。

　　如果说迟钝的龙戟也曾拥有少年情怀，幻想过自己相伴一生的妻子什么样，那么他幻想中的最佳妻子一定不仅仅温柔贤惠端庄淑德，最重要的是还应具有坚忍不拔的优秀品质，能跟他一起并肩作战。不是爬山虎缠绕着一棵英雄树，而是两棵同样高大的英雄树，共同撑起头顶的天空，踏着脚下的土地，迎接风霜雨雪的到来，顶天立地，同甘共苦。

　　可惜他已有了王喧荷。

　　在他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的时候，他先知道了王喧荷是他未来的妻子。在他还没来得及爱上任何女人包括王喧荷的时候，他已经先一步娶了王喧荷。成亲生子只是一项人生必须完成的任务而已，大家都是在这么过来的。爱情是人类为了繁衍生息所寻找的美丽借口。

　　与其说龙戟是一个迟钝的人，不如说龙戟其实是一个不懂爱情的人。他只是个军汉而已，龙家军就是他的全部。

　　他是想跟穆青禾提自己有妻儿的事情的，龙三爷和顾敬法说不必那么急，反正明天大家都去面圣，明天再说吧。

　　谁都没想到明天穆青禾会在燕子楼离遭遇巨大危机，龙戟奋不顾身单枪匹马去闯龙潭虎穴，看到穆青禾那般脆弱无助的样子，刹那间涌起的怒火足以毁天灭地，他是真心想杀了李无欲，真心觉得谁敢碰我的女人我就杀谁。

　　没错，他确确实实把穆青禾当成自己的女人。

　　他记得穆青禾说过不打仗了她就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嫁给一个盖世英雄，生几个可爱孩子，有一天那个盖世英雄会身披金甲圣衣，驾着七彩祥云来娶她，这话他一直记得。他特意穿了金光铠去燕子楼给穆青禾看。结果穆青禾毫不领情地骂他幼稚孩子气，说他穿了金光铠也不是至尊宝，质问当初那个听故事听睡着的混蛋是谁。

　　龙戟没有对她解释，那次不是要听得快睡着，而是在装睡以掩盖某些不能明说的龌蹉心思。他对她有欲望，这话龙戟不能说，他想对她好，想照顾她，他把她看得很重，这话龙戟想以后再说。

　　他救出她，带着她跑到徐相祠堂里，为了解蛊毒，龙戟把她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龙戟既然会这么做，就早已决定会负责她的未来。这话龙戟以为自己不说穆青禾也懂，他高估了穆青禾的智商，低估了自己的蠢，他蠢得一如既往。

　　再后来，王喧荷死了，很多人都明里暗里觉得跟穆青禾脱不了干系，龙戟直觉认为王喧荷的自尽绝非穆青禾所逼。即便如此他还是要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死了的人不能当做没死，发生的事必须有人承担责任，龙戟用这个不好使的脑子去想，所谓给王喧荷交代就应该是永生不娶。可同时他也要对失去处子之身的穆青禾负责，所谓的负责就应该是娶穆青禾。

　　所以龙戟只能想到守孝三年延后婚期的处理办法。

　　经过此事谁都看出来他笨了。

　　他预感到方乾清要出来。

　　这预感毫无道理，却准确无比。他每次一见大火就会消失，由方乾清来掌控身体。他有些害怕方乾清出现会对穆青禾造成伤害。听说阮英他们管方乾清叫杀神，这真贴切，方乾清一出现，哪次不最少死个百八十人的？要是碰上龙戟打仗时方乾清出现，由方乾清指挥战斗，死的人就成千上万。

　　杀神一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没人挡他路，他都会抓几个倒霉蛋来杀。

　　龙戟想让青禾小心方乾清，他想详细跟青禾说自己鬼上身的“病”，要堤防那个狠毒小子，他不是我，别被他占了便宜，别让他碰你，千万千万。他没说，他想以后他总有合适机会。

　　去南林的路上，穆青禾没有跟龙戟单独说过话，那天刘靖来袭，龙戟不放心穆青禾，偷偷跟在后面保护她，在她遇到危险时龙戟间不容发地救下她。活捉刘靖之后，龙戟从穆青禾身旁走过，他听到穆青禾说，多谢将军救命之恩。她的语气那么生疏，她叫他将军，没有叫他阿戟。

　　那一刻龙戟的心猛地疼了一下。

　　忽然间想说的那么多话，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他强撑着保持平静，回道，穆参将客气。直直地从穆青禾身旁走过去，怕看她一眼自己就会崩溃，所以连看都不敢看。

　　龙戟认识穆青禾那年二十七岁，离开穆青禾那年二十九，两年之间他从来没有明明白白表露过爱意，甚至在徐相祠堂穆青禾要求龙戟说几句情话哄她开心，龙戟所能想到的也仅仅是“你为我系头盔我挺高兴”这一类意义不明表述不清的废话。不仅如此，他还没有为她做过什么事，以至于后来回想起来非常愧疚。

　　龙戟认为自己不仅是笨蛋，而且是混蛋。这一生有两个女人，第一个女人，龙戟没有保护好，聚少离多就不说了，还让她死得不明不白，且最悲剧的地方在于直到这个女人死的那一天龙戟都没有爱上她，从来没有，一刻都没有。说起来十分对不起人家。

　　第二个女人，两人生生死死历经艰辛，终于可以成亲，自己却在成亲前一天反悔，占了人家身子，又扔下不管，不负起男人的责任。龙三爷身死于忠勇侯府，群龙无首，这个女人那时最需要自己，龙戟却毫无预兆突然消失。

　　龙戟年纪那么大，经历那么复杂，却一直是个小孩子。心思单纯到蠢，对感情迟钝到笨，嘴巴不会表达，不能把握时机，任凭送到手里的幸福像流沙一样从指缝溜走。

　　龙三爷自杀，龙戟的年少轻狂宣告结束。

　　当龙戟拥有穆青禾的时候，龙戟不知道自己是否爱她，更不知道“情为何物”，当龙戟身不由己离开穆青禾之后，他终于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了。只是他已经错过。

　　人为什么总要痛过才能长大？

　　人为什么必须痛过才能长大。

　　曾经龙戟老是以为什么都来得及，什么话都不用着急说，什么事都不必立刻做。反正我不说你应该也懂得，反正我的自尊不允许我低声下去哄你，反正我就是这么骄傲不爱解释，反正你爱走就走我还有那么多的时间来追回你，反正我就这样，反正年少轻狂来日方长。

　　龙戟活了半辈子快三十岁才明白到一件事现在不做，以后就永远不会做，一个人，现在不爱，以后老天爷根本不给你机会去爱。

　　哦，原来这就是我们一直以为的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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