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二卷第十五章

　　十月初九，距离青禾与龙戟成亲还有一天时间，距离龙家军出发去南林还有两天。

　　十月初九的雪下了整整一天，到晚上才停。

　　龙戟在喧荷的房间里呆了一天，一天没出来。

　　王喧荷是上吊死的。

　　第一个发现的是红儿。

　　昨天晚上龙戟去看青禾，回来后怕喧荷吵闹没解开她的睡穴，和衣而卧，躺在喧荷身边。第二天天亮后，喧荷的睡穴自动解开，先于龙戟醒来，穿衣下床为龙戟准备早膳。喧荷在厨房忙碌时龙戟醒了，着急赶回军营，在厨房外从窗户匆匆看了一眼就走了。龙戟最后见到的王喧荷，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影，他们两个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喧荷端着早膳进来，发现人去楼空，气得摔了盘子碗筷，大发雷霆，斥退所有奴婢，包括小虎，谁都不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奴婢们守在外面，听到房间里时而传来痛哭之声，时而大笑，时而喃喃自语听不清说什么，时而传出砸东西的声音，最后一切归于沉寂。仆役不能都守在门口，红儿叫大家各自去干活，一个人守着，后来太担心，拿起凳子砸坏门锁闯进去，发现喧荷把自己的腰带打了个结挂在横梁上，上吊自尽了。

　　从喧荷进屋到红儿硬闯发现尸体，没有任何人出入，尸体上除了脖颈的勒痕没有其他外伤，军师顾敬法验过勒痕，肯定喧荷是活着上吊的，而不是断气之后被人挂在横梁上，排除他杀的可能。

　　喧荷留了一封遗书，写了几句话：“由来新人红，不见旧人盟。为君空妻位，往事俱随风。今朝去赴死，来世勿相逢。”，遗书上压着一只玉镯，是龙戟母亲给儿媳妇的传家之宝，喧荷写了遗书又扔下玉镯，表明赴死之意。

　　龙戟见到遗书就崩溃了，完全无法相信喧荷会自尽。亲兵阮英、郑大、郑二、萧德兴四个人拼尽全力把龙戟控制住，好歹安抚在椅子上坐下。

　　龙三爷到场，做的第一件事是查明王喧荷死因，拿着遗书问龙戟是不是王喧荷笔迹，龙戟毫无反应，木雕泥塑一般直愣愣地坐着，见到龙戟这样，龙三爷便知是了。

　　军医进来问龙三爷用不用解剖验尸。

　　龙三爷看向龙戟。

　　龙戟依然毫无反应。

　　龙三爷只好自己做主：“不必了，人都死了，别弄个尸骨不全，不查了。”

　　龙戟猛地站起：“验尸！为什么不验？不可能是自杀！我今天早上还见到她，她还为我做饭，她要想死不可能这样，昨天还活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死了？我不信她死了，我不信，不信！你给我查清楚她是怎么死的！查不出来提头来见！”龙戟一个箭步冲过来，抓住军医衣领。四个亲兵一起扑上去，两个拽手，两个扯脚，把龙戟整个人又抬回了椅子上安坐。

　　于是龙戟又变成一座雕塑。

　　喧荷的仆人来问要怎么操办丧事，是大办还是静悄悄埋了算了，仆人说后天出兵去南林，时间上来不及大操大办，不能停尸三天，不能过“头七”，明日就烧了如何？

　　龙戟听了又火了，大嚷大叫凭什么，她是我的正妻，我一辈子唯一的妻子，我要按正妻的礼仪来办她的丧事。

　　四个亲兵只得又按住龙戟。

　　龙三爷做主说不办丧事，等军医验尸完毕立即火化。

　　小虎在见到喧荷的尸体之后昏倒，醒来后被仆人背着来找龙戟。

　　龙戟紧紧搂住小虎不撒手，小虎在龙戟怀里大哭，哭到声音嘶哑，胡乱蹬腿。

　　龙戟看见小虎哭，心如刀绞，也哭起来，他一个大男人咧开嘴嚎个不停，四个亲兵不住劝慰。龙三爷不让劝，说哭出来反而好，要是一直木雕泥塑下去才麻烦。

　　青禾站在龙戟面前，拿出手帕想给龙戟擦眼泪，龙戟无动于衷，小虎手脚并用去打青禾，嘴里不住叫喊：“是你害死我娘的！”青禾任打任骂不还手。小虎凶悍得很，在青禾脖子上挠出五道指印，仍觉不解气，从龙戟靴子里拔出匕首，照准青禾的腰刺过去。

　　动刀了，众人没法不管，龙三爷刚想说话，离得最近的四个亲兵刚想有动作，有人却比他们还快——电光火石间龙戟拦下了匕首。

　　龙戟手腕一转，迅速把匕首插回靴子里。

　　小虎不肯罢休，去抽龙戟随身携带的腰刀，“呛啷”一声长刀出鞘，直奔青禾刺去。

　　这孩子发起疯来，竟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

　　龙戟左手夺刀，右手回转，“啪”地一声，扇了小虎一个响亮的耳光。

　　小虎被龙戟一巴掌扇倒在地，嘴角见了血，双腿乱蹬哭得惊天动地。龙戟左手拿刀指着小虎：“兔崽子哭什么？憋回去！”

　　小虎继续哭。

　　龙戟上前一步，刀刃横在儿子脸蛋旁边，“从今天开始不许再哭，你娘死了，没人再宠着你，哭得老子心烦，不许哭了。”

　　青禾夺过龙戟的刀：“你这是干什么？他还是个孩子！你吓坏了他！”

　　“老子像他那么大的时候都在杀人了。”龙戟冷冷说道，“什么孩子？你娘死了你就得长大，否则吃亏的是你自己。”

　　小虎哭得更加厉害，在地上撒泼打滚，边哭边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龙戟立即又心软了，扑过去把儿子抱在怀里，“别哭了，好了好了，爹不应该打你，不应该凶你。”说着话龙戟自己也掉下眼泪。

　　于是父子两个抱头痛哭。

　　这次青禾不再劝，知道自己劝不了，呆立在墙角，不知自己还能干什么。

　　一个仆人抱着块木板进来，想问龙戟王喧荷的棺椁要什么木头的，见到哭天抹泪的父子俩也不敢问，是龙三爷拍板定的。

　　又一个仆人进来，问王喧荷下葬时用哪些衣服物品陪葬，龙三爷不胜其烦，说随便拿件衣服放到棺木里，反正大军后天出发，根本没时间细选，那些风俗礼仪都不必细讲究。

　　雪停了，天黑了，红儿来请诸位去用膳，龙三爷叫龙戟过去，龙戟不动，叫青禾过去，青禾也不动，龙三爷自己吃完拿了两碗饭分别递给龙戟和青禾。青禾接过，不能不吃，硬逼着自己咽下去，龙戟则把碗递给小虎。

　　小虎不吃。

　　他哭累了，依偎在龙戟怀里，偶尔抽噎一下，眼睛里全是血丝，通红通红的。他的天塌了，坐在父亲腿上表情茫然，不像平常那么机灵，似乎到现在都有点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又似乎什么都明白所以对外界任何刺激都难有反应。

　　龙戟向来是个严父，从来不会哄孩子宠孩子，冷着脸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就是认为她逼死了你娘吗？有些话跟你说你也不懂，老子只告诉你一件事，无论你想干什么，都得先吃饱饭。

　　小虎吃了。

　　吃完晚饭，龙三爷叫闲杂人等都回去，该训练训练，该干嘛干嘛，别都杵在这儿，看了就烦。众人告退，屋里只剩龙戟、小虎和青禾。

　　军师顾敬法进来，向龙三爷禀告验尸结果出来了，王喧荷死于窒息。

　　军医不可能作假，况且是顾敬法亲自监督，这即是说，王喧荷确系自杀。

　　这件事很不可思议，包括龙戟穆青禾在内所有人都没想到王喧荷会自杀。她昨天还跟青禾争宠，晚上跟龙戟吵了一架第二天就上吊自尽了？怎么可能。事实摆在眼前，不由得你不信。也许王喧荷自知斗不过青禾干脆用死来赢得龙戟的心，王喧荷肯定预料到以龙戟的性子，自己要是死了，他必愧疚，也就不会娶穆青禾。所有的猜测都无法求证，没人知道王喧荷到底为什么想不开，但无论因为什么，穆青禾都一定是主要原因，王喧荷选在龙戟纳妾的前一天自尽，怎不让人把王喧荷之死与穆青禾联系到一起？

　　龙戟抱着小虎呆坐，听了顾敬法的话没什么反应，仿佛没听见，小虎又哭起来，哭得要昏倒，龙戟干脆点了他的昏睡穴让他睡着，半天才问：“军师刚说什么？”

　　顾敬法道：“是自杀。”

　　龙戟十分平静地道：“哦。”

　　顾敬法道：“阿戟，你也别太伤心，生死有命，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谁都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你别往心里去。”

　　龙戟想起喧荷的遗书说“为君空妻位”，还有“来世勿相逢”，又想起昨晚自己要走时喧荷说了好几次“你要是娶穆青禾做正妻我就去死”之类的话，喧荷对龙戟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是不是非要我死了你才肯看我一眼”，当时只做平常气话，不想一语成谶，喧荷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她是认真的，龙戟明白了她的认真，可惜太晚，明白了也毫无意义。

　　龙三爷道：“我已命人把你营帐外的红灯笼和大红喜字撤下，换成白灯笼白幡，你回头看看还缺什么，要是想回春予城你自己的府邸出殡也行，你自己决定。”

　　龙戟道：“不回去，她死在这，就在这出殡。”

　　“明天出殡你觉怎样？”后天去南林，只能明天出殡，明天原本是龙戟与青禾成亲的日子，现在换成了出殡之日，喜事变成了丧事。

　　“好。”

　　龙三爷看了一眼在龙戟怀里睡觉的小虎：“我会派人送小虎回嘉河，由他姑姑照顾。”

　　龙戟道：“不，他以后从军，跟着我。”

　　龙三爷劝道：“别冲动阿戟，你不能擅自替孩子做决定，他才十岁，十岁就入行伍？我觉得你对孩子有时候太严，我知道你是为他好，不过弄不好就要适得其反，你不是他如何知他所想？”

　　龙戟听了这话，轻轻把小虎放在椅子上，走到桌旁拿了茶壶，将一壶凉茶浇在小虎脸上。

　　小虎被泼了一脸凉水，激灵一下醒了，不解地望着父亲，擦一把脸上的茶水，揉着眼睛。

　　“你娘没了，爹马上要出征，你以后是回嘉河跟姑姑还是跟着我？跟着我就参军，过那种东征西讨、刀口舔血的生活，你自己定。”

　　小虎立即答道：“跟爹爹。”

　　“好，那现在，睡觉。”

　　小虎乖乖闭上眼睛，生怕闭得慢了父亲就反悔。

　　龙戟放下茶壶回头对龙三爷道：“现在他自己说要从军了。”

　　龙三爷叹息：“要你儿子也从军，就不怕方家绝后。”

　　“我不姓方我姓龙，他从此也姓龙，叫龙虎。”

　　龙三爷不知该劝什么好，龙戟这样固执，劝也没用。

　　龙戟来到一直站在墙角的青禾面前，站在她一步远的距离，打量她。她穿着男子衣衫，短褂黑裤，左臂绑红巾，腰间缠宽腰带，靴子里插着云朵送的匕首，腰挎秋水剑，身姿笔挺，抬头看他。

　　他们两个对视一眼。

　　她的眼神让龙戟感到一种浓重的悲哀像阴云一样压下来，遮住光明，内心里一片黑暗。“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知道。”青禾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清晨的雾，轻飘飘捉摸不定。青禾清楚地知道王喧荷要是活着龙戟会按照龙三爷命令娶自己，王喧荷死了，那才是完了。王喧荷自杀在所有人眼里都认为是因为青禾，青禾把好好的一个家拆散，把龙夫人逼死，青禾无法辩白，无法问心无愧地说出与我无关的话来，因为确实她与王喧荷相斗，所谓先来后到她是后到的那个，这件事她问心有愧。事已至此她倒有些佩服王喧荷了，王喧荷够狠，用生命赢得最后的胜利，让自己再无翻盘机会——自己总不能也去死。这一局，输得彻彻底底。

　　没有人比青禾更了解龙戟，龙戟一个眼神青禾就知道他的想法，这一次她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所以她对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认同他的决定。

　　龙戟便不再多说——他现在连一句话都不想跟穆青禾多说。

　　转过身，走了一步，却又回头看青禾一眼。

　　干嘛还要看我呢？青禾想。

　　既然你已有决定，又何苦留恋我呢？

　　青禾想对他笑一下，叫他不必担心自己，还想解释一句我并不想王喧荷死，她的死我也很遗憾，非常对不起，不过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站在那，用凝固一般的目光死死黏住他。

　　他终于还是不再看她，一步一步远离她，来到龙三爷面前，单膝跪地。

　　“义父，我可能要让您失望了。”龙戟仰起脸来，坚定地说出内心的决定，“婚事取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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