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破败的徐相祠堂里，佛案下面的一堆干草上坐着龙戟和穆青禾，男人从后面搂着女人，俩人一起看日出，偶尔亲一下，耳鬓厮磨一番，再抬起头来看，混不觉时光之流逝。

　　龙戟平常忙于练兵征战，从未有机会好好看看，这一看才发现竟是难得一见的美景，太阳每天都出来，究竟为什么要搞到“难得一见”？人生在世这些年，是不是错过太多美景？其实人生路上的美景本就在眼前，只要停下来欣赏，随时随地都有，龙戟心想，看青禾这么喜欢的样子，不如成亲以后天天早起叫她看日出？

　　东边的云由红转紫，边缘带了奇特的金色，十分美丽。

　　青禾开玩笑道：“你说它是不是七彩祥云？”

　　“当然是。”

　　龙戟就是再傻再笨，这个时候也懂得说好听话的。“七彩祥云有了，金甲圣衣有了，至尊宝也有了，就差一个紫霞，穆青禾参将，莫非你就是传说中的紫霞仙子？特意来下凡就是为了遇见我的？”

　　青禾翘起嘴角，笑得有几分羞涩之意。羞涩归羞涩，毕竟不是扭捏柔弱的小女生，鼓起勇气，看似玩笑般地顺着他说道：“是啊是啊，我来到这，最好的事情就是遇见你，行了吧。”语气一转，陷入回忆中，“我一直记得那一天，我在集市上收拾了一帮地痞，拿着皮货正想走，听到有人从背后叫我‘留步’。”

　　龙戟想起当初，也显出怀念之色，时间过得真快，他们认识一年半了。

　　“我现在还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那个人当时说的话，他说‘兄台出手不凡，又是一副侠义心肠，让人好生敬佩。’，他说‘这里跟东戎真是不一样，只有懿德这样湿润明媚的地方，才养的出你这般白白嫩嫩斯斯文文的风流人物，在下结识了兄弟这样一位英雄人物，实乃平生大幸。’，他还邀请我到酒楼吃饭，那是我第一次被男人约，他还在喝酒的时候握住我的手，那也是我第一次被男人摸手。”

　　龙戟的神色随着青禾的叙述正经起来，渐渐变得郑重。

　　他有些吃惊于青禾记得这么清楚。

　　“我还记得他的装束，他穿了青色外袍，黑色长裤，左臂缠红巾，戴手套，挎腰刀，中指有伤痕。”

　　她观察得那么细致？

　　才第一次见而已啊。

　　她为何把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记到如今？

　　龙戟暗暗咬牙，在心里跟自己说，龙戟啊龙戟，你何德何能！

　　“那天是晴天，太阳很大，晃得人头晕，我不得不眯起眼睛，见一圈一圈的光晕中有一个十分高大的人冲我走过来。因为背光，面目也看不清，第一眼的感觉，就感觉这个男人像座山一样压过来了。我就很害怕。不知在怕什么，正因为未知，所以更害怕，一边害怕着，一边忍不住想亲近他，我那时还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后来我才知道……”

　　龙戟的神色凝重起来，全神贯注地听她说话。

　　“我知道了当时我的情形，原来早就有人形容得特贴切，你知道叫什么吗？”

　　龙戟傻呆呆地摇头。

　　青禾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庆幸龙戟在自己身后，看不见自己的神色，至于看见自己红透的耳根，那就不管了。“原来这就叫一见钟情。”

　　青禾双手捧着自己发烫的脸，叫着：“我后来才知道那天我之所以会那么奇怪是因为我对你一见钟情。”捧着脸，冲着天空大喊，“啊！老天爷！我现在好开心啊！”

　　说完这句话，害羞达到顶点，青禾返回身扑在龙戟怀里，抓住他右手，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咬他。

　　好像他做了什么坏事，要惩罚他一样，好像他使自己一见钟情就是他的罪过一样，青禾使劲地咬，颇为凶狠。

　　发泄半天，龙戟岿然不动，这副任你打任你骂的样子让青禾不忍再下手，把他的手从嘴里拿出来，只见虎口处清晰地印着几排牙印，都快冒血丝了。

　　青禾想了片刻又觉不解气，拿过另一只手来咬，咬了一口，心软放下：“你怎么不躲呢？

　　龙戟宠溺地一笑，摸摸她的脸颊。

　　青禾道：“该你说了。”

　　“说什么？”

　　“我都说了那么多了，你也得说几个。”

　　龙戟明白青禾的意思了，可一时之间想不到什么话来说，他嘴太笨，属于那种宁死说不出我爱你的男人。

　　青禾不满意，瞪他。

　　龙戟也睁大眼睛回瞪青禾，准备振一振夫纲。

　　青禾哼了一声，柳眉倒竖。

　　龙戟在青禾凶恶的目光中迅速败下阵来，心想，我跟自己的女人争什么呢？我在外面跟朋友争跟敌人争，跟我的女人争什么呢，只要她高兴就好。“我说我说，我想想啊。”

　　绞尽脑汁想到一个，道：“有一次你给我戴头盔，我挺高兴的。”

　　然后就是长时间的停顿。

　　青禾皱着眉：“完了？”

　　“完了。”

　　“啊啊啊！”青禾大叫着扑上去，又咬他，这次在脖子上咬了一口。

　　龙戟捂着留下红印的脖子，特别委屈：“我、我、我还有！”

　　“再说。”

　　“你在军营里第一次换女装，我听到你吹树叶，我觉得真好听。”

　　“……”

　　“……”

　　青禾受不了地挑挑眉，这是发火的前兆。

　　龙戟立刻明白自己说的太少了，于是立刻加了一句：“我那时候就特想跟你学怎么吹树叶。”

　　“就这样？”

　　“不是，还有。”

　　“快说！”

　　把个可怜的龙戟急得，就差抓耳挠腮了，一眼瞥见青禾光滑细嫩的脖颈，想起一事：“我送你的石头呢？”

　　青禾把脖子上戴的红绳从防弹衣里面拽出来，戴在外面，“别扯没用的，说有用的。”

　　龙戟道：“刚才这句话就是了啊，这石头有来历的。”

　　“什么来历不就是河边捡的吗，龙戟！”青禾气得大叫，一拳挥了过去。

　　这次龙戟不任打任骂了，准确无误地接住拳头，用自己的大手包裹住她的手，顺势拉过来，搂着她的腰，使她站起来。“看样子你恢复了？”龙戟问。

　　青禾不解地看着他。

　　“你既然恢复体力，小方又没回来，那我们就走吧。”

　　龙戟的语气很平淡。

　　青禾低头不语。

　　欢乐时光太短暂，她很舍不得，她恨不能跟龙戟俩个人永远呆在这个阴暗的祠堂，她恨不得太阳永远也不升起，天永远不亮，他们俩个永远也不回到商阜坡。

　　自己的蛊毒怎么解，还能活多久，下一次的发作是什么时候，会不会从此时时刻刻离不开男人，小方在燕子楼怎么样了是否安全，李无欲会使什么后招报复，陆季忠会在皇上面前如何搬弄是非，龙三爷准备怎么应对，与李无欲一起出使南林能否顺利……那么多的问题，弄得她头都要炸了，她比谁都愁，她真不想面对这些问题，这些问题像山一样压在身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这时候听到男人好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走吧，早走晚走，总要走的，这祠堂太危险，还是回商阜坡。”

　　“再呆一会好么？我还没什么力气……你不是想学吹树叶吗？我教你吹树叶，现在！”

　　龙戟温柔地看着她：“你不能逃避现实，逃又能逃多久，有些事是天经地义要我们来扛的，人生下来就要承担一些责任，我心里的穆青禾，可不是个一般女人，我最佩服的就是她比男人还坚强，永远也打不倒。”

　　青禾默然。

　　龙戟穿好衣服，背好武器，挪开墙上一盏壁灯，露出一个旋转装置，龙戟顺时针扭了一下，只见香案后面的墙壁“吱嘎”一下裂开，现出一条地道来，光滑的石板铺成长长的台阶向下延伸，黑咕隆咚，看不出有多远。

　　龙戟拉着青禾欲往里进。

　　青禾脑子里仍然止不住胡思乱想：“我今天好开心，这么开心都有些不真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跟你变成这样的，我们好像进展太快了，我心里没底，你回去了会不会不认账？会不会忽然失忆？电影里总这么演……你回去之后要是说我们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我可怎么办啊？”

　　龙戟站在地道口，嫌她聒噪，回过身来，使劲揉她的头：“瞎想什么呢，军师都定了十天后成亲，我怎么可能不认账？我要不认账，三爷第一个不放过我，龙家军的兄弟一人一口吐沫也淹死我。”

　　青禾想想也对，刚有点释然，又觉不对，怎么龙戟这话的意思，好像是被三爷和军师逼着娶自己一样呢？好像是有了既定事实才迫不得已？“不行不行，我还是担心，回去后你是我的长官，我是你的手下，不知道李无欲和陆季忠准备怎么报复，肯定是一场硬仗，一旦在军队里，我又要做那个男子汉一样的穆青禾，你对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你……你现在这样好宠着我……阿戟，我怕我以后再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开心了。”

　　龙戟无奈，又好气又好笑，揉着她的脑袋，“幼稚。”

　　青禾抓着龙戟的手臂，摇来摇去，又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肩膀上，叹息一般地道：“阿戟，你真是太好了，太man了……你听不懂man是什么意思吧？哈哈哈，不告诉你！”

　　龙戟懒得理会，拖着她，走进地道。

　　地道宽约六尺，望不到边，石板铺成台阶向下蜿蜒，有微弱的夜明珠光芒从前面传来，阴暗，潮湿，空荡荡，微微的冷风带着湿意，吹着青禾披散的秀发。有风，这说明前面有通风口。青禾把身体重量交给龙戟，整个人靠在他身上，紧搂他的手臂，跟着他往前走，犹自在后面喋喋不休，快乐得像一只小鸟：

　　“阿戟，我以后叫你至尊宝好不好？”

　　“阿戟，我明天就教你吹树叶怎么样？”

　　“你干嘛不回答我？……喂，难道不可以一边领路一边跟我说话的吗？当将军不是应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心二用是最基本的吧？”

　　换来龙戟一个鄙视又纵容的眼神。

　　青禾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像个小孩子一样。说了什么自己也不记得，都是无意义的废话，只知道说的时候无比开心。关键不在于说的内容，在于跟谁说。最后青禾搂着龙戟的手臂，把额头抵在龙戟宽阔的肩背上，蚊哼一样轻声道：“阿戟，真好。”

　　有你真好。

　　就这样吧。

　　这样真好。

　　再没有任何事能够比现在这样更好了。我能够有这一刻，一定是上辈子做了无数好事的缘故。

　　青禾把整个身子都贴住龙戟的手臂，右手与他五指交握，调皮地把左手卷成一个圆筒，从圆筒里看龙戟。先看龙戟的额头，然后圆筒下移，看到他的剑眉，再看到他的星目，他的高鼻梁，他的湿润的嘴唇，想起刚才这双唇接触自己的感觉……青禾只觉心跳得好快好快，脸上火辣辣的。急忙放下手，不再看，老老实实跟着他走路。

　　虽不再看，却依然能感觉到男人的气息。

　　这个男人就在身边，离得那么近，连男人的呼吸都能感受到，她紧紧地、狠狠地、拼尽全力地搂着他的胳膊，跟着他踏一级级的台阶，心里祈祷这条路永远不要有尽头。脑子里晕晕乎乎的，深一脚浅一脚完全不看路地走着，对于地道里的情况根本没注意，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走过了很长一段路，至于怎么走的就不知道了，反正跟着龙戟走就行。青禾已经幸福到短暂失忆。

　　走了一阵，青禾忽然不走了，拉住龙戟的手停下，“你的睫毛好长啊我才发现，我要跟你比睫毛！”使劲晃龙戟的手臂，“理我一下啦！”

　　龙戟只好停下，转头向地道里瞅一眼，意思是咱俩可是在地道里危机四伏的情况下，你确定这个时候要比谁的睫毛长？

　　青禾踮起脚尖，向前凑。

　　她看到龙戟先是皱了一下眉，嗔怪地看着自己，瞬间眼神就变成宠溺，微微低了头，方便她碰到。青禾一边接近他一边道：“我们眼睛对着眼睛，谁都不许眨眼，谁用睫毛先碰到对方的眼皮，就算谁的睫毛长了。”

　　龙戟睁着黑亮的眼睛，青禾慢慢凑近，再凑近，地道里很黑，男人的五官无限放大，黑暗让人放纵，让人肆无忌惮和嚣张，青禾变得大胆。可又忍不住羞怯，一边害羞，一边想接近他，脑子里一时迷乱，被鼻子上的触感惊醒——两人的鼻子先碰到了。

　　青禾睁着眼睛，龙戟也睁着眼睛，他们鼻尖碰着鼻尖。

　　龙戟低垂眼眸看了一眼鼻尖，离得太近看不清什么，他不知为何有些慌乱地向后退。

　　青禾踮脚尖用力抓住龙戟肩膀，“不许动！”瞪起眼睛霸道地说道，“还没比完，你要是敢后退我一定不放过你！”

　　话音未落，便觉一只戴着皮手套的大手按住自己脑袋，脑袋被用力地扳过去，撞上男人的脸，鼻子都撞酸了，刚想去揉揉鼻子，已经感到男人的唇贴了过来。

　　干燥冰冷的唇。

　　一点都不温润，也不浪漫。很用力，牙齿都被他撞到了。

　　青禾不满地想说话，刚一张嘴，对方的舌头就偷袭进来。

　　随后就被攻城略地，兵败如山倒。青禾的脑子里轰隆隆电闪雷鸣般乱响，不由得闭起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被放开。青禾大口大口吸气，狠命去瞪龙戟，去推他。

　　听到他戏谑地道：“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不放过我。”

　　青禾气得抓住他的手狠咬了一口。

　　龙戟随她咬，岿然如山，风雨不动。

　　青禾咬累了，龙戟便用大手抚摸着她的脸颊，黑暗里两只眼睛黑黝黝地注视着她。前所未有的专注目光，像海上飓风的风眼，一下子就把人吸进去。接触到龙戟的目光，青禾的心“砰”地跳了一下，全身血液都充上脸颊。他的目光像一支支箭，射在自己身体四周，把身体固定，一动都不能动，他的目光又像一团团火，将青禾从里外往燃烧，烧得脸通红、心发烫，只愿就此死在他怀中。

　　那一瞬间青禾感觉到说不出的诡异的害怕从灵魂深处涌起，似乎是害怕失去，害怕龙戟在骗自己，或者害怕于未知的未来……原来太过于渴求某种东西一旦得到，反而会害怕了。也未必是害怕，心酸、委屈、兴奋、激动……种种复杂情绪一起涌起，让她毫不怀疑自己可以在一秒钟之内哭出来。她当然不会真的哭，她在他的注视下努力恢复心跳死死握住拳头强自镇定下来，僵直着身体说了一句话：“阿戟，求求你跟我在一起一辈子吧。”

　　她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来说这一句话。

　　这是她第一次说“求”，也是最后一次。

　　龙戟使劲把她搂进怀里，“傻仔。”

　　青禾趴在龙戟的怀里闭上了眼。

　　剧烈的心跳渐渐归于平静。

　　复杂的情绪也稳定下来。

　　青禾恢复了正常，睁开眼想起一事：“到底我们俩谁的睫毛长？”

　　“以后告诉你。”

　　“以后什么时候？”

　　“成亲那天。”

　　成亲。

　　她就要嫁给他，做他的媳妇了。

　　青禾在他怀里蹭了蹭，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靠着。

　　龙戟，阿戟，亲爱的，原来你就是我穿越的意义。

　　我从未有任何时候，像此刻一般对日后可能到来的磨难充满必胜信心。

　　我要我们都很幸福，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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