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龙戟站在草地上，一只手掐着腰，腆着肚腩——当然他并没有肚腩，冲山谷四周大喊：“活着的，都给老子死出来！”
这句话一出，立时有无数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端着碗的——这是正在吃饭的，用手揉着眼睛的——这是刚刚睡着了的，提着腰带的——这是正在如厕的，从四面八方走过来，用不解的眼神望着他们的将军。
“快点给老子滚过来！”
亲兵纷纷跑过来，迅速在龙戟眼前集结成队伍，青禾粗略一数，盏茶时分已聚集一百人，一百亲兵的行动悄无声息，无论他们之前在干什么，他们现在都已站得像一棵棵笔挺的英雄树。
“传令下去，今天我们不走了，就在这扎营。让冯将军传个信给三爷，说龙戟路上偶感风寒，不得不全军休整一天，回春予日期顺延一日。”
一百亲兵大眼瞪小眼，望着传说中“偶感风寒”的龙将军。
阮英和赵重甲是亲兵的头，两个人交换个眼色，皆露不解之意。
龙家军加上俘虏一万多人，再加上一个活着的舒誊，多停留一天就多一天变故和危险，亲兵不明白龙戟这么做有何深意。
龙戟一脸正色道：“今天我们有任务。”
赵重甲这个天生的好战分子兴奋地问出所有人的疑惑：
“什么任务？”
“找溪流，”龙戟大手一挥，特别豪迈地下达了重要命令，“全军洗澡！”
龙戟表面看是个冲动的家伙，实际上并非如此，就如龙戟表面上给人一种粗豪的感觉，其实他也有细腻的一面。他若只是个没脑子的冲动傻瓜，怎么可能成为龙家军的二号人物，龙三爷养了他这么多年，他就算再废铁，也早被龙三爷打磨成一颗好钉了。所以龙戟临时决定全军休整，找水洗澡，并不是一时头脑发热。
他是想庆祝。
他深知这一仗对东戎的重要性，东戎常年打仗，胜败各占五五之数。
天下间的战事只要一开始，基本都呈胶着状态，很少会有真正的完全的胜利，这么多年东戎与南林国、懿德国连年征战，国力耗损，太需要一场真正的完全的胜利来鼓舞人心，安定民意。
他是想发泄。
他父母早故从小就跟着龙三爷，把龙三爷当父亲，没有人比他更敬重三爷，三爷和陆季忠的斗争他知道，却无能为力。
其他龙家军的核心成员：军师顾敬法，老将冯长陵，常年驻守在东戎与懿德边界的王蟒王昌俩兄弟，都很了解龙家军的处境，实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他们都不说话。
他们是一路跟三爷生生死死过来的，三爷要是死了，他们陪着就是，不必废话。
龙戟也不怕死，只是他毕竟年轻，他怕憋。
不过，他能跟谁说呢？
就算真让他肆无忌惮地说，他又能说得清吗？他不懂表达内心想法，他只懂做事。他是一个思维简单的人，简单到脑子还没有想，手脚已经在动了，换言之，某些方面来讲他是一个笨嘴笨舌的人。
龙戟心里有事的时候，就喜欢找条河，沉进去，潜半天上来，就好了。
他领着一大群兵将，浩浩荡荡开向一条小河，见到河水比见到亲妈还亲，当然他亲妈现在就是一堆骨头，眼前这河水还比亲妈用处大些。
龙戟一把就把手里的头盔扔了，哈哈大笑着，撒开脚丫子，第一个冲下了河。
不待他招呼，一群猛男，犹如下山猛虎，纷纷扑进河中。
他们见到河水，便如在监狱关了好几年的犯人见到妓/女一样，有脱衣服快的，跳进河里的时候已是光溜溜，打仗没见他冲那么快。有动作慢的，斯斯文文的走进去，发现适合洗澡的好河段都被人占了，立即撕掉斯文面具破口大骂。
河面尽是漂浮的衣物，岸上尽是黑压压一波又一波涌来的人流。一时间充满欢声笑语。一群汉子在一块洗澡放松，呼喝声、笑骂声、拳来脚往打水仗的声音，响彻天地。
在这欢乐的人群里，岸上傻呆呆站着的某人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关键时刻，还得是龙戟，这是个真讲义气的，还记得岸上那人，挥手大叫：“穆青禾，下来洗澡啊！我给你占好地方了！”
青禾站在岸边，就差泪流满面了。
多数人穿了短裤，只是那沾水湿透的薄布也遮不住什么。
自从穿越以来，青禾一次又一次佩服自己的适应力，眼下这种佩服到达了顶点。之前面对龙戟一个人的白馒头还会害羞，明明当初在军校上课都学过人体解剖，当兵后也看过男人裸体（尸体），还是免不了害羞；而现在面对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白馒头，她却已能做到面无表情。
如果龙戟他们几个月不洗澡都能适应，那么她跟许多男人一起共浴就也能——还是不要适应啊！
青禾面瘫着说道：“我不去了，我等亲兵打完了水回营洗。”
龙戟不解道：“没品级的普通官兵才在营地自己弄个木桶洗，百夫长以上不是说好在河里洗吗？我这可是特意为你才这样定的，你这回想洗多久洗多久，洗掉层皮都行。”
青禾只好道：“人太多，水都脏了。”
这话龙戟不爱听，毕竟他也在水里，而且对于他来说，这些兵都是他的命根子，容不得别人说一丁点坏话，青禾这话虽然是借口，但龙戟不知道，龙戟听来，就觉得她很矫情，把头一扭，道声：“算了，随你。”游到远处潜水去了。
青禾走到一棵大柳树下，坐着，等待亲兵把水打好。
龙戟走了，众人更放松，玩得更开，说黄色笑话的声音不绝于耳，嘻嘻哈哈的，不时传来大笑声。河里洗澡的人自动分成几小堆，谁和谁交好就在一块，互相搓背也方便。龙戟的亲兵聚在一起，阮英见青禾一个人坐着，道：“我去叫叫他吧，他毕竟是长官。”赵重甲一直看不上青禾，道：“你叫那个小白脸干嘛？我敢跟你打赌，他肯定不会过来。”阮英问：“你怎么这么肯定？”
一起洗澡的龙戟亲兵郑大正在给弟弟郑二搓背，插言道：“我知道。”
郑二接道：“我也知道，十二给我说的。”
十二就是萧德兴，萧德兴此刻就在旁边，一听急了：“郑二，你不是说不告诉别人吗！”
郑二说：“我当然不会告诉别人，我只告诉我哥。”
郑大道：“郑二知道的事我肯定要知道。”
赵重甲笑道：“郑大知道，我也就知道了，我知道了，那全天下就都知道了。”
阮英一头雾水道：“你们到底知道了什么呀？”去问萧德兴，“十二，好像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你传了什么？”
萧德兴气冲冲道：“我不知道！”脚一蹬水花就跑了。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赵重甲神神秘秘地道：“英子，我跟你说，前几天十二轮值，哎呀就咱们破城那天，十二正好看到小白脸引着将军大白天的不在前边，回了后营，俩人在后营里呆了半天也不出来，你猜怎么着？原来……”
阮英的好奇心被勾起，“原来什么？”
“原来小白脸是个断袖！”
“啊！？”阮英惊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赵重甲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将军说的，将军说小白脸是个断袖，当时说的声音大了点，让十二听见了。”
……
过了一会，龙戟不知从何处游了回来，拽着岸边一棵歪脖子树的树枝，叫岸上的青禾：“你还不下来啊？现在人少了。”
青禾瞥见他的身体，他毕竟还顾忌点将军形象，没全脱光，好歹穿了条裤子，露出钢铁一样的胸膛和坚实完美的腰背，整个人，像一头小憩的豹子一般。
“你别管我了，我会顾好我自己，你玩得开心就好。”青禾坐在树下回道。
龙戟扶着树干站起来，他身上的水珠折射出太阳的光芒，璀璨无比。
河水极清，像一面镜子，他一动，镜子就碎了，碎成星星点点的金子。
阳光为冠，秋风为衣，水波为鞋，他犹如一个健壮的神祗，一步一步走上岸，他的胸肌、腹肌一点一点露出，看上去硬邦邦的，上面带着许多伤疤，更添魅力，在秋阳的照射下仿佛会发光一样，充满男人才能有的力量美感。头发沾了水，湿漉漉的垂在两肩，滴滴答答地滴水，这副样子与平常穿着盔甲的严谨样子大相径庭，另有一种说不清的男人味道。带点随意，带点洒脱，带点顽皮随和。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睛，亮得一如既往让人心慌，亮得就像太阳掉进了眼睛里，谁都不敢与之对望。
青禾看着他赤/裸的身躯向自己走来，一瞬间有一种眩晕之感。
秋天的太阳真是太烈了。青禾想。
他走到岸边，自有亲兵为他穿衣，被他嫌烦一把拍开。
只穿了白色亵衣亵裤，就迫不及待走过来，对着抱膝坐着的青禾说道：“你为什么不去洗澡，之前不是很期待吗？你怎么了？不开心吗？”
“这真不像你会问的话，你居然会问人开不开心。”青禾坐在草地上，身后是一棵大柳树，弯曲双腿，用双手抱着膝盖，这个姿势让她看上去有一点脆弱和可爱，就像世间那些普普通通的女孩子的坐姿一样。
在这都是大老爷们的军营中，这坐姿稍显格格不入，于是这格格不入看在龙戟眼里，也是“与众不同的美”了。
龙戟坐下来，伸开大长腿，背靠树干，肩膀挨着青禾的肩膀，闭着眼睛，昂起头，晒太阳。他这副惬意的样子让青禾没参军之前，想起在懿德国马家庄时，与兰秀儿养的那条也爱闭眼晒太阳的狗。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我到现在都查不出你的来历，简直像凭空出现一样，兰秀儿从军营里偷跑，遇见你，你杀了兵丁救下兰秀儿，那些兵丁的尸体都被雷劈焦……”龙戟睁开眼，望着近在咫尺的她，“你的来历难道是天上的雷公电母吗？”
青禾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你相信这世上有神仙吗？”龙戟问。
青禾反问道：“怎么，你觉得我是神仙？”
“如果你真是神仙就好了，你就能做很多我做不到的事，我真希望你能给龙家军带来一些改变，龙家军实已到了穷途末路，各处矛盾极深，三爷在，还能压得住，三爷要是不在，我真怕龙家军立刻解散。”
东戎军制分府兵和郡兵，府兵是打完仗也不解散的职业军队，郡兵是各地自行招募钱饷自行解决，打完仗长官交兵符士兵回家种田的那种兼职军队，龙家军算是府兵，又不是府兵，更像龙三爷的私家军。龙家军创始者跟东戎开国皇帝是过命交情，情胜兄弟，皇帝特赦允许龙家军父传子，子传孙，按理说永远不会解散才对。
青禾心里微惊，这还是龙戟第一次跟她说起这个，“三爷怎么会不在呢？除了他，谁还有资格统帅我们？”
龙戟难得忧愁地叹息：“三爷身体不好，年轻时的伤病，到老了就来找他算账，他一直在硬撑，出征之前我看见他咳血了……唉，他若退下来养病，按照东戎的传统应该是龙少爷接替。龙少爷向来跟陆季忠张公公他们走得近，龙家军怎能交给他？”
青禾见过龙迷城，与龙戟在这一点上看法极为一致：“当然不能交给他，到时我肯定第一个不同意，估计以三爷的英明，肯定心里早有人选，你也不必过分心忧。至于陆季忠，所谓邪不胜正，就算胜，也只能胜一时，不能胜一世。”青禾尽力宽慰他。
龙戟看向河水里嬉戏的兄弟们，移开目光，落向不知名的远方，目光深邃而辽远，“今天……我不知为何特想找人说话，总不能日日夜夜都是一副大将军样，总撑着，太累了。”
“想说话有很多人陪你啊。”青禾心想，总比我一个人穿过来强吧，还有人敢在我面前说孤寂。
“我就想找你说，我喜欢跟你聊天，即使有些时候听不懂你说什么。”复又叹道，“可惜无酒。”
“无酒亦无妨，有阳光，”青禾抬头眯着眼睛看了看秋老虎，“有轻风流水”，青禾闭着眼睛感受一下秋风的吹拂，睁开来，“有这么多兄弟，”青禾指了指前方洗澡的人们，“你拥有的已足够多了，最重要的是，有我，什么时候都有我在。”
“也是，听你说话……有时文绉绉有时乱七八糟但都挺有趣的。”龙戟笑了，“有阳光秋风流水，有兄弟们，有龙家军，有你，此生当无憾。”
青禾道：“所以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听。”
天那么蓝，云那么白，他们一起坐在河边柳树下，肩并着肩，他湿漉漉的发丝触到她的耳朵，他难得多愁善感地跟她说起对于龙家军未来的忧虑，她看着他，用尽了一个女人一生的温柔眼神。
“龙大哥，只要你愿意说，穆青禾就永远愿意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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