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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4


  蒋婆把路以诚送到楼下。

  直至眼见着人拦下辆出租车,隔着车窗和她说了无数次再见和注意身体,又应允“过两天再来看你”,她这才依依不舍地摆摆手,目送车辆没入大道人潮之中,逐渐消去踪迹。

  一个干儿子才走。

  蒋婆在街边同邻居们寒暄片刻,刚要转身,一辆宝马A8便从对街缓缓驶来。

  车窗边探出顾特助那张严肃冷脸,开口喊她:“蒋婆婆!等一下!”

  脚步一顿,阿婆扭过头,正瞧见车门打开,一双锃亮皮鞋堪堪落地。

  人高腿长的青年迎面向她走来,蓝白相间的条纹衬衫在路灯晕黄光线映衬下明暗不定,十年如一日幽深晦涩的蓝瞳不闪不避撞上她视线,微微一缓,满面冰霜登时习惯性地换作一副温和模样。

  依旧还是路以诚当年“耳提面命”——不是,死乞白赖央着他学的、妥协式逢场作戏那一套。

  “蒋婆,”他快步走到人身前,这次却有些敷衍,寒暄不过半句,便开门见山地问:“小路呢,走了?”

  阿婆脚步未停。

  倒瞥他一眼,漫不经心的冷哼一句:“这个时候知道找人了?早干什么去了。”

  霍礼杰:“……”

  他原本作势微微弯身搀扶老人、跟着上楼的动作随即一顿。

  已经很久没人敢对他这样蹬鼻子上脸,最近一连碰上几个,颇有点命犯太岁的前兆。

  默然无话间,眼见着霍总脸色渐沉,蒋婆也无意再和人推拉,只扔下一句:“他回酒店了,最近的事折腾得他够烦。”

  话说完,刻意绕开他便走,也不同人说句再见。

  态度分明,怕是听信了什么“谗言——大抵某位刚给她吹过什么耳边风,还是把自己往死里踩那种。

  霍礼杰眉心微蹙。

  一旁的顾特助见状,适时出声提醒:“老板,GPS定位好像被延时了,应该是被动了手脚,要不要……”

  “去四季酒店,”他盯着蒋婆上楼时蹒跚背影,终于也耐心耗尽,猛一摆手,语气瞬时冰冷,“还有,徐家那个狗崽子,只要人还在香港,翻个天——也给我把人找出来。”

  霍礼杰是什么人,一个看菜下碟的诡客,生着一副从未改变、难以和人交心的傲骨。过去看在路以诚的面子上卖谁三分薄面,可没有说过,要当真把什么外人当做所谓亲人供奉。

  蒋婆比谁都清楚这个道理,是故,耳听得身后无人追上、甚至隐约有汽车引擎声扬长而去时,独自慢慢爬着楼梯的她倒也没太惊讶。

  只是在四周一片死寂的沉默里,耳边倏而浮现不久前餐桌两边,路以诚轻描淡写的一句:“其实也没什么,但阿婆,你见过全香港有几个富豪,敢说自己是个死基/佬?”

  他笑得虎牙冒了个尖。

  若有所思,又话音温柔地,却只补充:“所以我们真的不算吵架,只是目标不同。那时候他甚至愿意把公司和一半的财产都交给我……没有什么对错,他不欠我,但我总有离开的自由吧。”

  蒋婆无言以对。

  却唯有在这样的寂静里,不再面对着路以诚那张万事皆空的平和脸庞,路过自家门前那句涂鸦,她方才恍惚间,蓦地想起十年前的光景来。

  那时的香港,金融海啸的狂风巨浪一朝裹挟扑涌,无数人倾家荡产。

  她膝下独子在一场豪赌输掉大半身家,只剩下这栋旧楼,过后没多久,便因为承受不住打击而自杀身亡。而这两人就是在那之后不久,提着个行李包找到她楼下。

  一个逢人便笑、嘴巴抹了蜜一样甜,一个时常冷脸,翻脸走人也是常事。

  她用低价出租的房子收留了他们,不得不说,也有自己的私心——她把路以诚当成自家孩子的替代品,发自真心的疼爱着。对霍礼杰这个不知冷不知热的倒是淡的很,迎面连招呼也懒得打。

  直到有一天从麻雀馆回家,路过隔壁巷口。

  大晚上的,看见一路血迹蜿蜒,她吓得魂飞魄散。惊骇之下,正要摆弄着手机报警,却瞧见拐角处凑出一张熟悉的脸。借着路灯晕黄灯光,那人面色惨白如纸,蓝瞳晦涩。

  哪怕唇齿簌簌,还不忘照旧冷着脸,呵斥她一句:“别乱搞!”

  没大没小。

  但毕竟是没了孩子的母亲,她实在狠不下心来,思来想去,还是走到霍礼杰跟前,看清楚那腰腹豁开个大口子的可怖景状,甚至连止血绷带缠得一团糟,伤口还在汩汩往外冒血。

  “衰仔诶!”她吓得失声痛骂,“跟我去医院,走,你不怕死,我还怕以后闹鬼……”

  这么冷不丁一拽不要紧,匆忙间,却不知踢到什么,只听见脚下“扑”一声。

  蒋婆低头一看:云吞和汤水撒了一地,芳香四溢间,一片狼藉。

  霍礼杰猛地甩开她手,动作之大,引得他自己痛得“嘶”一声倒抽冷气。

  少年满头是汗,低头把绷带缠紧再缠紧,裹得冒出来一块,便把裤头往上提拉,直到遮得看不出痕迹,这才一手捂住伤处,一手扶住墙壁,微微弯身,把那打翻的只剩面的汤碗扶起,紧攥着拎住。

  “这种时候还管什么面!”蒋婆气急,“去医院!要是怕没钱,阿婆给你垫,几百块钱而已,大不了以后分几次——”

  分几次还给我。

  话没说完,身后一串手电筒光束打来,那年不过的十九岁的路以诚自墙后探出个头,扬声便喊:“哥?蒋婆?”他脚步匆匆,朝这头小跑而来,“我还在想你怎么这么晚还没回来,还有蒋婆,你们怎么凑在一起……”

  夜色幽深,手电筒只对准脸,若不仔细瞧,铁定是看不出霍礼杰那黑色T恤下头逐渐沤湿的血印的。

  蒋婆刚要开口,喊路以诚一起把人送去医院,却正迎面对上霍少狠狠一剜,登时喉口哽住。

  “哥?”

  路以诚已经走到人身前,伸手提过那碗侧倒的云吞面。

  “你该不会是弄翻了夜宵不敢回家吧?瞧你这脸色,吓死人了……难怪蒋婆都被你吓住了。”

  任他唠叨,霍礼杰不着痕迹地在背后擦了擦手。

  眼见着血迹都擦拭干净,这才毫不留情地、猛一下拍了人前额。

  “傻仔——”一句惯常的笑骂刚冒了头,半路转道,又变成句平淡的,“只是半路上碰到她,走,回家了。”

  半点也没有搭理蒋婆这个电灯泡的意思。

  于是,她这个老电灯泡,只得在干儿子热络的招呼声里,几番欲言又止,还是止住话音,听着霍礼杰在旁边若无其事地搭话。

  “今天刚发了钱,明天给你买件新衣服,高中聚会穿好看点去。”

  “可一件西装几百块……没必要吧。”

  “那我扔垃圾桶里。”

  “……”

  “你要不要?”说话间,某人复又伸手,揉巴揉巴他后脑勺,直把路以诚柔顺耷拉的一头黑发搓得像个狗窝,才漫不经心添一句:“问你呢。”

  脚步如常,语气如常。

  好像刚才的一切都从没发生过,汩汩流血的伤口和那件几百块的西装比起来,更完全不算什么。

  也因此,一直到和两人一起回了自家单位,蒋婆还有点回不过神来,是不是如今的年轻人都这么扛揍,几厘米深的口子不当回事儿。

  她带着这样的疑惑入睡。

  后半夜,被淅沥雨声惊醒,又只得睡眼朦胧中起身关窗。

  这么一起身,眼角余光一瞥,却恰好瞧见对面牛叔的成衣店、卷帘门旁,一个熟悉身影。

  他用手护住在风中摇曳的火光,动作熟稔地给自己点上支烟。

  衣襟微微袒露松气,脚边绷带散乱,腹部的伤口显然重新裹过一次,这次有了时间,包得倒是齐齐整整。

  瞧着潇洒,但又可怜。

  大抵是同情心作祟,瞧着这孩子孤苦伶仃似的,蒋婆思来想去,还是披了个外套下楼,撑伞走到对面。

  “干嘛大半夜蹲在这里?”她颤颤巍巍指了指一地烟头和断绷带,“叫你去医院不去,在这里抽烟——小路也不管你了?”

  霍礼杰不答反问:“姓牛的老头是不是七点上班?”

  “是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要赶早让他给小路选衣服,只匀出来三百块,剩下的都要存着……存什么存,给他花钱还他/妈生气,操。”

  “……”

  她怎么差点忘了,眼前这人年纪虽小,但已经是混迹在油麻地、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小头目,哪里需要自己多余的同情心?

  ——“喂,老太婆。”

  思及此,蒋婆叹了口气,刚要转身离开,却又突然被人叫住。

  “怎么?”

  “没什么。”

  霍礼杰在她身后掸了掸烟灰,并不看人,只兀自盯着脚尖,问了句:“就突然想问问你,我是不是有点太凶了?”

  “……”

  蒋婆没吭声。

  这种不用问就知道答案的问题,叫人怎么回答?

  霍礼杰见状,冷嗤一声:“凶就凶咯,我又没割他的肉——难道非得什么话都摆在台面上,才显得格外优待谁似的?”

  对待路以诚,他一贯是个做的比说的多的笨拙人。

  那是第一次,蒋婆对这个顽固又冷漠的男孩儿生出半分恻隐之心。

  毕竟,那些恶声恶气、逞凶斗狠的坚硬外壳之下,他终归还是把所有的柔软和掏心掏肺的照料,给了用心待他的人。

  所以才会宁愿去黑诊所打劣质消炎药、自己草草包扎,省下那几百块“工钱”,只为了让路以诚在同学聚会上穿得体面;

  所以,才会在很多很多年以后,哪怕他终于走上香港富贾圈中,平步青云,依旧没有忘记这中间的得失取舍,用他唯一习得温柔的方式。

  蒋婆颤颤巍巍地蹲下身。

  脚步声下,声控灯亮起,她手指轻轻拂过自家门外那一行马克笔印记。

  十九岁的霍礼杰和路以诚。

  落魄的富家大少,和昔日的港大高材生,也曾在某个醉酒归来的深夜,酒后吐真言的写下如今看来、最是天真的许诺。

  “十年饮冰啊……”

  她苦笑:“可要是真心疼谁,又怎么忍心让他熬十年。”

  =

  路以诚当然不知道春秧街这头的风云诡谲。

  他这天累得要死要活,险些在的士上睡得香甜,好在没遇到什么别有用心的看客,否则拍个照po上推特或ins,他一贯走的冷淡高雅形象瞬间就能坍塌,更别提什么名设计师的场面话。

  “先生,最近时局不好,还是要注意安全。”

  刚付完钱,他正准备下车,又听得前座司机若有所指的一句:“要是有谁跟踪什么的,要及时报警。”

  一语落地,路以诚下意识地瞥了眼后视镜。

  除了人来人往、夜里如旧热闹的中环街道,也没有什么异常景状。

  但一路走进四季酒店,想来想去,他还是出于保险起见,给白骨仔打了个电话,嘱咐他安排几个兄弟在四季酒店周边设防。

  “路哥,要不我直接过去吧,你那边怎么样,谁跟你了,你有没有怀疑对象,还有……”

  “得了,”路以诚把房卡插入卡槽,打断对方在电话那头滔滔不绝的担忧,“不用你过来,暂时没这么严重。还有,今天我走了以后,欧叔有没有说什么?”

  虽说这个问题算是意料之中,白骨仔却难得安静了几秒。

  好半天,才应声:“倒没有说什么大事,只是让我补上哥你的位置,坐到礼杰哥身边了。”

  “那不是挺好的。”

  路以诚左右两下,随手扯开领带一扔。

  长腿交叠,就势向后瘫在沙发上,话里却说得一副正经真挚样:“你早该坐在那了——但我听说,最近的情况好像没有那么简单,好坏掺半吧。你要是信得过哥,就先不要太冒尖,让我和霍礼杰那边再……”

  正说到关键处。

  不远,门铃声蓦地响起,打断了他余下后话。

  路以诚扭头盯着那房门。

  “路哥?”

  他起身,随手摸过桌上一把裁纸刀藏进西服袖口,站到房门猫眼前。

  话音却还故作轻松,半点不压抑音色:“没什么,好像是酒店服务,我去开个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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