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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3


  蒋家阿婆这天早早收了摊。

  卸了围裙、取了手套,她不让路以诚帮手,自个儿麻利地收拾了锅灶,把塑料小桶里的零钱一并揣进兜里,又将没卖完的半盘牛杂拾进两个大碗,拎在手中。

  “今天阿婆给你加餐,从前总怕你们吃不够,今天能吃个饱,”老人一笑,满面褶皱便挤在一处,却还像当年般亲昵地挽住他手肘,颤颤手指指向一旁旧楼,“我们诚仔,跟阿婆回家咯。”

  “那我拎这个,这个重。”

  路以诚刚应声好,把自己手里轻便的葡挞递出去,同人换来沉甸甸的一碗牛杂,却先被阿婆拖了手就走,险些被带着一个趔趄,忙扬声:“阿婆,慢点,我不饿,等等、别摔了!”

  “知道知道,来,这是你牛叔、莉姨——阿莉,看看谁回来了!”

  阿婆十年如一日的身体健朗,反倒是他这个年纪轻轻的羸弱胆小,怕被风刮了去似的。

  路以诚心中苦笑。

  眼见着阿婆同一众街坊四邻打过招呼、热热闹闹地解释说干儿子回了家,还没来得及逢人给个微笑营业,便又被炫耀完毕的蒋婆顺手拉到了隔壁眼熟的楼道入口。

  一路向上的楼梯,还是当年的逼仄狭窄,陈旧的装潢经年不变。

  光天白日,愈发显得四壁的涂鸦滑稽,扶手倒是干干净净并未蒙尘,瞧得出日日有人进出的痕迹。

  “蒋婆,今天这么早收工?”

  恰好有个年轻的租客拎着垃圾下楼,迎面打了声招呼。

  阿婆指指身旁人,满面笑容:“这不是我小儿子回家了……对了小赵,你可得记得,这个月租金不能再拖了啊!都宽了你十来天了。”

  原本正细细打量着路以诚的青年男人听得这一句,忙不迭收回视线,尴尬间讪笑一声,便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

  “最近的后生,真的是一个不如一个,”蒋婆也没去追喊,只冷哼着,紧攥住路以诚的手迈进楼道,“就这几百块房费,每个月都拖,欺负我老太婆爬不动楼。”

  别看蒋婆只用个狭窄铺面开店,却也是个小小的“包租婆”。

  自独子英年早逝后,整栋楼的单位都写在她名下,楼面虽旧,好歹也有个小八楼,又居于旧时闹市,租客没有五十也有三十——当年的路以诚,也就是和霍礼杰一起,蜗居在这栋旧楼的第四层。

  “经济不稳定,失业的也多,别生气,”听得出阿婆话里话外的不满,路以诚想起今天的来意,忙小心拍拍她手,顺势往下说,“这样,不如我们卖了这个旧单位,我听说西贡那边有个清净地方,适合养老,海产也多,阿婆你不是最喜欢吃西贡鱼丸?”

  “那怎么行!老房子,都是有感情了,”阿婆笑着推推他肩膀,“就是总有那么几个麻烦的,最近这两年格外多,还都是些鬼鬼祟祟昼伏夜出的……不说别的,你看看这墙。”

  阿婆揣着他的手,慢腾腾上着楼,又把墙上那些个红黑斑驳的痕迹一一指给他看,“都刷过一两次了,没过多久又有租客给我乱涂乱画,礼杰派人来说了好几次,要帮我装监控,我想想,都还是算了……一个两个都是些年轻的后生仔,不懂事,话又说回来,你们那时候晚上喝醉酒回来,不也有几次给我这墙画的……哎哟。”

  突然被点名的路某人脚步一顿:?

  不说还好,作真回忆起来,又好像确实有过这么一回事。

  “他经常来看你?”环顾四周,他一下好奇心起,顺着便问一句:“我都忘了,当年我们写什么了?”

  “也就一年来那么两次,总算比你个小衰仔有良心,”阿婆捂嘴笑笑,复又伸手,指了指自家房门口,“至于你们那些涂鸦……来,我特意跟师傅说那一块不重新刷,过来看。”

  三楼是阿婆留给自个儿单住的楼层,格外整洁干净,防盗门外的对联崭新,端午时挂着的艾草尚未取下,瞧着烟火气十足。

  当然,这份齐整,也就愈发映衬出某些人当年胡作非为的痕迹——

  不得不说,当年他们虽然喝醉,但还算是“胆大心细”,旁人做坏事都得偷偷摸摸,就他们俩,竟然敢公然在“包租婆”门口胡乱着笔,也因此才显眼异常,这才被阿婆特意留下。

  思及此,路以诚讪讪一笑,却还是耐心地蹲下身,看向眼前墙壁那堪堪到腰的位置,一段熟悉的潦草笔迹——旁边还画了个大大的中指,想也知道是谁所为。

  【哥、哥!别乱画……等等,哈哈哈哈哈你画的什么啊,我看看,十年饮……你还画个中指!破坏意境。】

  【写得有没有文化?学你的——喂,臭小子!不准擦!】

  他翻个白眼。

  手指却分外温柔地,轻抚过那比划勾折。

  良久,只淡淡嗤一声:“不伦不类。”

  “礼杰来得不多,但每次上来看我,也像你一样蹲在这看,时间啊,过得真快。”

  阿婆在他身后感叹:“对了,刚才我还想问,怎么你回了香港,不和礼杰一起来看我?”

  “哦……”路以诚指尖微顿,下意识答一句:“他忙嘛。”

  漫不经心地,却复又用指腹用力揩了揩那马克笔的印记。

  擦不掉,顽固得很。

  诚然,这句话如果换了别人问,哪怕是换了欧叔,他碍于面子,总还得要编出一大段谎话来圆。

  在不熟知他们过去的人面前,撒谎说不认识;在懂得他们过去相濡以沫的人面前,装作依旧可以任性恣意,好似往日时光,以免自己“掉价”太多。

  但在蒋婆面前,他生来就点满的撒谎技能栏,却微妙地黯淡下去。

  想了想,又扭头,冲人一笑。

  “而且阿婆,我和他分开很久了,一起来看你也怪尴尬的,我一个人来正好。”

  “分、分开?”蒋婆愣了愣:“礼杰没跟我提过——”

  “他当然不提,他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当时离开香港,我至少还跟你说了去学设计,跟他是一个字都没提,”路以诚站起身,拍了拍膝盖沾上的半点薄灰,“不过影响也不大,反正他都要结婚了,过去的事不提也好。”

  他提起牛杂碗,重新挽过蒋婆的手。

  “你放心,女孩子长得很漂亮,家里很有钱,也很有修养,”说话间,却又指指那处涂鸦,“所以呢,像这种‘黑历史’,我们就不给他留了。等过两天,我请个人,专门给你里里外外粉刷一遍,好不好?”

  =

  因为这阴差阳错瞧见的两行字,整顿饭,路以诚吃得都有些心不在焉。

  除了明里暗里试探了两句蒋婆卖楼的意向、关心关心老人身体,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听着蒋婆絮絮叨叨地在耳边念经。

  共同话题不多,不外乎是聊霍礼杰的种种琐事,但他就是懒得听,也跑不了,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两句。

  “他偶尔会回来七楼坐坐,来得不多,但每年你生日,那肯定是要来的,”蒋婆往他碗里夹了口牛肚,小心翼翼地,复又连连窥探他面上神色,“他也没跟我说过你们吵架,只跟我说你出国忙自己的事……说是你那几年为霍家做的太多,有自己的追求也是好事,他很支持。”

  说得倒好听。

  “是啊,”路以诚应了句:“他确实挺支持,走之前还跟我打了一架,我是顶着个熊猫眼飞去巴黎的。”

  “……”

  “但也挺正常,那时候都年轻,谁也不喜欢叽叽歪歪,谈不拢就打一架咯——我也把他脸打得肿了三天,谁也没讨到好,”路以诚悠悠补充,“当然,他肯定不和你说,阿婆,要跟你说了,显得他多掉价。”  

  一语落地,蒋婆脸上写满诧异,筷子也跟着僵在半路。

  “他是没提过,”好半天,才颤颤巍巍复了位,夹起一筷子青菜放进他碗里,“他每次跟我说起你,都只说你的好。”

  欲言又止,叹息似的。

  “有什么好的,”路以诚闻声一笑,低垂眼帘,拨弄两下碗中青菜,悄没声息地藏到最底下,“……那时候对他好,恨不得心都掏出来给人踩,跟来还债似的。”

  蒋婆的后话便都被他这么散漫一句堵回喉口。

  她原想说,这几年霍礼杰在外风光,回到这的时候倒没什么变化,若说有,那也是往好了走。哪怕只是孤零零在七楼坐一会儿,亲自把防尘布铺好,又偶尔向她借来扫帚把房间打扫干净,或是主动在逢年过节时学着某位,生疏地和人说声节日快乐。

  可比起过去那个总是臭着脸、脾气比天大的少年,终归还是长大了,懂事了太多。

  人情世故,商海浮沉。

  从前有人让他挺直背脊永远骄傲,无需沾染的市侩嘴脸,不过这么匆匆几年,已经被他学了个遍。

  “……也是,这孩子,从前有点被你惯坏了。”

  迟疑良久,蒋婆嗫嚅着,到底也只是轻轻咕哝一声,“后来越来越学着做人,为人处世圆滑又周到,反倒不像他。”

  路以诚没答话,默默扒饭。

  好半晌,抬了头,却已恢复笑容满面的常态,转开话题,聊起阿婆那些难缠的租客,热络的邻舍。寒暄几句,笑到最开心时,还露出隐约两个尖尖虎牙。

  谁见了大抵都以为他早已经走出那些心魔困境。

  但蒋婆知道,他没有。

  但凡谁见过他们的推心置腹、相依为命,又怎么敢相信,四年的时光,就足以把记忆里晦涩时光中相依相伴的背影抹去。

  所以,默然良久,抬头迎上他笑容满脸时,还是没忍住,轻声问了一句:“和礼杰讲不出来,和阿婆总能说的吧?”

  “嗯?”

  “为什么分开了,跟阿婆讲讲,”她拍拍路以诚手背,“他怎么伤了你的心——下次礼杰过来,我非得抄起扫帚追着他打。”

  =

  与此同时。

  处理完家事兼私事,近来琐碎事务没个停息的霍总,很快马不停蹄地离开霍氏,乘上地下停车场内稍显低调的宝马A8。

  司机是在霍家工作了几十年的老人,也是霍礼杰唯一放得下心带着四处跑的“外人”,但显然年事已高,体力有些跟不上,竟等到他上了车,还在前座昏昏欲睡。

  车内的音响放着温柔男声,轻语吟诵般低唱:

  “许多年前,你曾是个朴素的少年,爱上一个人,就不怕付出自己一生——”

  随后跟上车、坐上副驾驶座的顾特助眉心一蹙,轻轻拍了拍司机肩膀,“杨叔?醒醒。”

  男人一个激灵,霎时转醒,睡眼朦胧间,不忘下意识摁掉音响,连声道歉:“对、对不起霍先生,最近三天都没怎么睡觉,我、我想着放首歌小睡一下,没想到您这么快就下来,真的对不住……”

  霍礼杰淡淡摆手。

  “不碍事,”话音略顿,又问了句,“这歌谁唱的?怎么突然兴着听国语歌。”

  “哦,是我女儿她毕业嘛,录毕业MV的时候,港大那边专门请了个小明星来唱歌,叫杜、杜什么的,我天天听习惯——”

  “老板!”

  未及说完。

  顾特助倏而脸色一变,扭过头来,“追踪徐成玉的GPS有消息了,这,有点不对劲……和路先生的位置很接近……几乎重合了。我们现在是去程家,还是?”

  四下皆静。

  老杨亦识相的闭了嘴,默默扶上方向盘,等待着霍礼杰的指示。

  眼下霍氏同程家的合作案迫在眉睫,不说小道信息铺垫了多久,单说程老爷子那么个精明人物,来回试探了大半年,好不容易敲定订婚联姻,正是一步不容差错的当口……善于察言观色如顾特助,一时之间也揣摩不定,自家喜怒不定的顶头上司心中,左右天平的分量几何。

  良久。

  霍礼杰捏了捏眉心,靠住椅背。

  顾特助试探出声:“徐成玉受了伤,威胁性不是很大,老板,不如派个人跟……”

  “去春秧街。”

  顾特助愣了愣。

  “但是程老爷子那边难得松口,我们筹划了大半年的计划案今天有、有可能落实。”

  话音刚落,前视镜里,霍礼杰蓦地眼皮微掀,睨人一眼。

  蓝瞳幽暗,分明无言,顾特助却登时噤声,慌忙点过头示意理解后,便在手机上写写画画、佯装冷静地吩咐手下人后续事宜安排。

  没了聒噪的汇报,车内很快恢复习惯性的一片死寂。

  不多时,却在霍礼杰的默许下,温柔倾诉般的男声复又从车载音响中传来。

  温吞柔软的吐字,淡淡倾诉:

  “总是以为,成功之后,就能抚平伤痕,

  欲望边埋着错过的人。

  当青春耗尽,只剩面目可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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