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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季常之惧


  段成钰举家搬到西安已经有几个月了,这长安古城,却是一直没有机会仔细欣赏。

  眼下坐在黄包车上,沿着古城墙一路向南,车轮压在青石地上,发出有规律“哒哒”声。护城河上微凉的秋风吹拂着面庞,突然有一种心飞出去了的感觉。

  在西安落脚后的日子,大多数时间在两地奔波,运送字画,寒来暑往,错过了这里的重重美景。今天天柱突然跑回家,说是项家麒吩咐的,要接成钰去青龙寺。

  青龙寺在城东南,离家并不远。黄包车夫按照天柱的指引停下车来,抬眼望去,这里是寺边的一处茶楼。

  “少奶奶,少爷在三楼等您。我在这里候着。”天柱手往上指到。

  成钰下车来,正低头整理旗袍的下摆,还没来得及抬头、那人的声音却从楼上传来。

  “朱儿……”

  成钰仰起脸,项家麒靠在三楼的木窗棂上,明媚的笑脸,下巴笑得尖尖的。那眼神,和十二年前初遇时,似乎一点未变。两个人,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对彼此都移不开眼。

  街上的行人听到叫声,纷纷驻足观看。本以为是热恋中的小情侣,却不曾想被叫的这位,已经是风姿绰约的少妇了。这情不自禁的样子,倒不像是原配夫妻。

  成钰感觉到行人猜测的目光,脸颊迅速红了。她低头,拎着黑色镶珠的小提包,踩着高跟鞋快步走进茶馆。

  茶馆一楼人声鼎沸,秦腔夹杂着西北人豪迈的笑闹声。成钰一打眼,瞥见上楼的楼梯,快步往楼上走。

  二楼是雅座,用屏风隔成一个个小间,座上的客人可以从天井看到楼下的秦腔。

  成钰微微提起墨绿色丝绒旗袍的前摆,暗中感叹,这铿锵有力的秦腔,似乎和清雅的饮茶完全不搭界,但满楼的西安人也自得其乐。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确不假。

  正走神的时候、楼上传来“噔蹬”的脚步声,暮的抬头,那人已近在眼前。

  “从璧哥哥,跑这么急做什么?”成钰把手按在他起伏的胸口上,又摸摸他微汗的额头。

  项家麒抓住她的手,回身往上走,一边走一边说:“快来,要来不及了。”

  随着那人上了上楼,仿佛置身于另一处世界。这里,才真的是饮茶的地方。楼下的喧闹完全被隔绝,这里一间间完全封闭的雅室,推开一间房门,那门楣上写着“残阳”二字。

  项家麒也不说话,拉着成钰几步走到窗前。窗子仍然是大敞着的,往窗外一望,成钰立刻明白那人为什么急着叫她来了。

  眼前的窗外,正应了这雅室的名字,好一幅残阳夕照图。

  青龙寺的钟楼矗立在眼前,墨瓦飞檐,掩映在秋日高大的槐树里。远处橘黄色的天际中,有一抹青山横卧,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和这千年古都的气质一样,古朴沉静,而又繁华从容。

  “可以入画,是不是?”身后的项家麒不知何时,已经用臂弯环住她。

  成钰脸颊发烫,生怕有店家突然进来招呼,被人看了唐突。无奈越是想逃,那人箍得越近。

  “别分心,仔细看了,要考你的。”那人在耳边吹气。

  “你的朋友们都走了?”成钰回头问,有些不安的看向紧闭的屋门。

  “早打发他们走了,这么美的景色,没打算让他们一起看。”

  项家麒晌午就来了这间茶楼,本来打算和北平来的旧友去青龙寺走走,但是听店小二说这里的落日很美,干脆喝茶聊天,等着成钰来看景色。

  他估摸着成钰快到了,找了个理由打发了朋友。昨夜小夫妻闹了一场,虽说床尾合了,可是心里还是有些惦记着她。把她接出来,在外面耳鬓厮磨一下,似乎又找回在法国约会时的感觉。

  段成钰被眼前的美色吸引,看得入神。会画画的人,大多有一种神奇的功力,可以在瞬间记住眼前的每一个细节,再把这些细节描绘下来。

  项家麒用手掌挡住她的眼睛说:“看完了,趁着太阳落山以前,画下来好不好?”

  “在这?”成钰一边问,一边回身,刚才进来得匆忙,都没注意到身后有案几,笔墨纸砚已经备好了。

  “只有墨吗?”成钰走到桌子前,拿起笔来问。她平日里画的是金碧山水,需要丹青。

  “先画个大概,回去再着色。”项家麒已经开始研墨了,一说到画,这人实在是急脾气。

  成钰看看窗外的最后一抹夕阳,略一沉思,悬腕执笔,宣纸上氤氲开墨色。

  这还是段成钰来西安后,第一次做画,手指一旦握住笔杆,那熟悉的纵横山水间的感觉扑面而来。

  项家麒站在一旁,不住的点头,他能看得出,今天的成钰灵感迸发。他像个墨童一般,拿了干净棉布,不停的帮成钰在画纸上吸墨。夫妻配合多年,根本无需交流,就知道是要轻压,还是长按。两人手下不停,偶尔相视一笑。门外准备上茶的店家,本来已经推开门,看到这一对璧人如此珠联璧合,干脆无声的退了出去。

  一幅山水很快完成,只差设色。成钰拿着笔,仔细端详,随后把笔递给项家麒。

  那人拿起桌上的茶杯,仰头喝尽,随后提笔,在画尾龙飞凤舞的题了一首“鹊桥仙”:

  白头共咏,黛眉重画,柳暗花明有路。两情一命永相怜,未解,朝秦楚慕。

  段成钰看着这赤/裸/裸的情诗,按捺着心里的丝丝甜意,口里打趣道:“从璧哥哥老了,好不容易上一次层楼,不强说愁,倒写上家长里短了!”

  项家麒哪里是怕打趣的人,用热毛巾仔细擦着白皙修长的手指,不急不恼的问:“可不是,朱儿跟了我十几年了,有没有后悔过?”

  成钰抬头望窗外,远山已经彻底沉浸在黑影里,夜晚城市的轮廓也是瑰丽壮观的。她微微眯起眼睛,仔细回想十二年前在邮轮上的相遇。

  “年轻的时候,总是觉得心怀天下的男人才能吸引我。他们做的所有事情,不能只是为了个人和家庭。后来……真的嫁了这样的人,才知道,男人心怀天下,女人就要为了家付出两个人的力气。”

  “所以……朱儿是后悔了?”项家麒问这话,却丝毫没有不郁和忐忑。

  “这些日子你消沉在家,我却比你还慌。其实也不是短了家用,只是觉得我那个不管不顾、心系生灵的从璧哥哥不见了。”成钰走到项家麒身前,伸出手指在他心口画着说:“所以……就算要付出很多,我还是离不开那个说自己是春蚕吐丝的人。只能认命了。”

  项家麒抬眼凝望爱人,眼波像秋日的湖水闪烁。他拾起成钰的手指,把指尖放在唇间轻啄。

  “朱儿,跟我去个地方好不好?我等不及要带你去看看。”

  “什么地方?大雁塔吗?”成钰知道这里离大雁塔只有两、三里地。

  项家麒笑着摇头:“这个时辰了,咱们两个六根未净的人,就别去打扰佛祖了。跟我来吧!”

  半个小时后,项家麒带着成钰和天柱,包了两辆黄包车,经过黑漆漆的空地,停在了一片废弃的厂房前。

  “在这里等我,回去还是五块大洋。”项家麒递给满脸不高兴的车夫几块响当当的银元。车夫本来是不愿意这么晚来这种地方的,但谁也不会和银元过不去,接过钱,笑嘻嘻的等在一边。

  项家麒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钥匙,费了半天力气,才打开门口锈迹斑斑的锁。

  成钰提着裙摆,躲避着脚下的木桩石块,小心的跟着。项家麒见了,一手托住她的腰,一手掏出软帕来捂住口鼻往前走。

  眼前是一排洋火盒子一般的建筑,有的地方玻璃已经破碎了。门口没有上锁,进去后,墙边有电灯。

  头顶上的灯光时明时灭,一看就是很久没有人来了。

  “从璧哥哥。”成钰抓紧他的手臂问:“这是什么地方?”

  项家麒走到屋子中间,那里有东西被布盖着,他单手一挥,覆盖在上面的油布被揭掉,原来是锈迹斑驳的机器。

  “这里是个面粉厂。关张很久了。朱儿,咱们搞点实业如何?”

  段成钰有些反应不过来,微微张着嘴,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项家麒只能从头解释。

  “今天我见的旧友,在陕西省公干。他说现在河南逃难过来的灾民太多,需要有安置的办法。救济是一方面,还需要给这些灾民找到营生。他问我愿不愿意出一份力。”

  “可是,他们不知道项大少爷是不干正事的吗?”成钰脱口而出。一旁的天柱直吐舌头。这大少爷也被说的太不堪了。

  一旁的人却笑着说:“可能就是因为我不干正事,好糊弄,他们才找我的。”

  成钰迅速在脑海里理清思路:“所以,他们希望你盘下面粉厂,雇灾民,给他们一份工作。那这面粉厂可以正常经营吗?我是说,面粉的买价卖价是市场决定,还是他们衙门决定?”

  项家麒用手指捻起机器上的灰尘,慢悠悠的说:“这必定是关乎到民生的生意,不可能全靠市场定价。必要的时候,会有限制。”

  成钰跺脚道:“那不是有赔钱的可能,咱们现在今非昔比了,万一输了怎么办?”

  那人走到她面前,拉起成钰的手,低头小声说:“也没那么糟。现在缺吃少穿,面粉还是不愁销路。赔钱的可能性不大。虽然赚不了多少钱,可是维持生计应该是够的。还有,朱儿……”他顿了顿,敛了笑容:“还记得在北平的时候,中国人需要凭人头领混合面的日子吗?还记得他们在你袖子上写的号码吗?还有,火车上的灾民。这些日子里,每次回想,心里都会作痛。我们来西安,是因为自己不想挨饿了,我也不想看到别的百姓挨饿。朱儿……”项家麒轻轻唤着面前那沉思的人。

  成钰闭闭眼睛,她脑子里都是项家麒因为吃了混合面吐血的画面。她有些迟疑的问:“从璧哥哥,咱们从来没有做过实业的经验。若是真的接了这厂子,从此你闲云野鹤的日子就一去不返了。你真的愿意吗?”

  “白寿之不是也在西安吗?他正缺个工作,可以让他多干一些。我有些事情忙,日子也过的快一点。客居他乡,旧友难寻,战势延绵,待在家里的日子,也不好受。”

  成钰点点头说:“那些灾民,经过了劫难,应该会为厂子出力。白寿之还有些家底,不知会不会死心塌地被你剥削?要不你买通个马匪什么的,把他抢了?”她一边说,一边“扑哧”一声笑出来。

  “朱儿,你同意了?”项家麒把她的手捏的生疼。

  “你不是已经答应了人家,要不连钥匙都拿来了。我同意不同意,有什么打紧?”

  项家麒听了慌忙解释:“没有没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惧内,夫人没点头,契约是签不了的,不信我明天带你去见他问个清楚!”

  成钰忍不住在他额头上轻弹:“我几时克扣过你?你到底在朋友们面前把我说成什么?”

  项家麒笑着搀起成钰往外走,回头对天柱说:“天柱,你也学着点。男人装得惧内,虽然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可是回旋的余地就大的多了。可进可退,可攻可守,只有真正聪明的人,才惧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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