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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恩爱不疑


  深秋的小院里,温暖清透的阳光照在缀满果实的石榴树上。朝阳一侧的石榴,火红渐变成金色,肆意的咧着嘴,露出一排排晶莹剔透的石榴籽。

  段成钰坐在井边,腰间系了围裙,正在身前的木桶里洗床单。她身后的堂屋里,广播中一个女人的声音抑扬顿挫,报告着战势。不出兵是战略上相持,被日本人围剿是战略上撤退,打胜仗的消息闻所未闻。播音员自顾自的喋喋不休,怎么说都是她有理。

  院子东边的一角有一棵高高的枣树,秀莲抱着小九儿,举着一根竹竿,东打一下,西打一下,没掉下几个枣。

  “娘,叫爸爸!九儿要打枣。”儿子朝着成钰喊着。

  成钰抬起头,用手背擦了擦汗。

  “少奶奶,快别洗了,怪凉的,一会儿我洗了就好。”秀莲已经喊了好几次了。她最见不得成钰干粗活,仿佛自己的人生毫无价值了一样。

  成钰甩甩手起身,用围裙把手擦干净。嘱咐走到跟前的秀莲说:“这是昨晚少爷喝了药吐脏的,我当时大概清理了一下,还得仔细洗。”她说着,把那块污迹指给秀莲看。

  秀莲突然想到厨房里还熬着药。

  “您去叫少爷吗?把药也顺便端进去吧?趁热喝。”说完小跑着去了厨房。

  成钰等了片刻,用金丝木漆托盘托了药碗,往门窗紧闭的卧室走。

  屋子里落了窗帘,秋日灿烂的阳光只能穿透细细的缝隙射进来。屋里有淡淡的栀子香气,混合着甘草和中药味。

  成钰把托盘放在门边的桌子上,走到床边,探身看那熟睡的项家麒。

  那人睡得可真沉,眉目舒展着,嘴唇微微张开,睫毛遮去了眼底的暗影。

  墙上的挂钟指到下午四点。成钰无声的叹口气,把手覆盖在他额头上,还是有点热度。

  自打从北平回来,项家麒一直保持着这个作息时间。晚上辗转难眠,白天昏昏欲睡。每日里午饭后,他都一觉睡到小六儿下学回来。事实上,若不是因为小六儿那孩子心重,项家麒怕她放学回来见到自己还在床上会担心,恐怕会一直睡过晚饭时间。

  仔细一想,从他们俩带着字画抵达西安后,项家麒似乎没有出过一次院门。旅途劳累,沿途的所见郁结在胸,项家麒从回来后一直低烧缠绵。他从精神上,到肉/体上,都百般倦怠。

  以往在北平的时候,交游广泛的项家麒,从来不知道空虚寂寞是什么感觉,但是如今在西安,转运字画的任务完成,突然无所事事,日日里透着消沉无聊。

  朋友们不在本地,街上到处是游民,自己身子又不好,没有琴棋书画的消遣,以往油嘴滑舌的人,如今经常半天不说一个字。

  成钰理解这一次灾情对项家麒的冲击。他无时无刻不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包围。男人终归是心怀天下的,他无法劝说自己在这长安城里苟且偷生。

  段成钰心里为他的状态担心,想了法子开导劝慰,但似乎不得要领。

  “从璧哥哥,醒醒。”成钰唤道。

  “嗯……”那人有些不情愿的皱皱眉,又合眼等了片刻,才勉强睁眼问:“几点了?”

  “快四点了,小六儿马上放学回来了。”成钰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项家麒用手肘挡住眼睛。还赖在床上。直到成钰来搂他的脖子,要托他起床。他才自己侧身坐起来。

  “先把药喝了。”成钰端着药碗走过来。

  项家麒立刻一脸烦恶的往后躲。他指指桌子说:“先放那,我一会儿喝。”

  “还是我看着你喝了吧!早上的药就倒了,好不容易熬的。”成钰不依不饶。

  项家麒扯过床头上的褂子,穿在身上,一边系扣子一边说:“喝不喝的,也没什么打紧。”

  “胡说。”成钰有点撅嘴:“你这场病,拖了这么久,都是因为这药喝得不及时。这家里家外的,都等着你快些好呢。”

  “好又怎样,不好又怎样?有什么区别吗?还不是在家里无事可做。”

  成钰心里有颗火苗暗暗滋长,她把药碗放下说:“你是一家之主,怎么能说这么消沉的话。家里有娘要照顾,孩子们要吃好穿好,咱们刚刚安家,很多东西要置办,这些不是事情吗?”

  项家麒起身,找了茶碗,自己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凉茶,无所谓的小声说:“那都是些妇道人家的事情,朱儿你不是都操持得很好吗?我就不必担心了。”

  “从璧哥哥。”成钰软了些口气说:“你不能这样每天闷在家里了,快些养好病,出去逛一逛也是好的。长安古城,可以去的地方无数,碑林、华清池、大雁塔,这些地方我都还没见去过。”

  项家麒脸上却毫无波澜的说:“过些日子再说吧。如今街上乱,到处都是游民。我做不了什么,看了也堵心。”

  段成钰有些错愕,以往只要她撒娇,那人必定服软,会立刻把关注度集中在她身上。可是如今的他,软的硬的,都无动于衷,她的心里仿佛有一个沙漏,无声的下坠,散成一片沙。

  “小六儿该回来了,我去迎迎她。”成钰没有看项家麒,扭头径直朝门口走。

  “朱儿。”项家麒能听出她语气中的落寞,在她身后叫她:“药我一会儿喝。把碗给你送去。”

  成钰仍是没答,话说到这个份上,喝不喝药已经不打紧,眼前这个失去目标,自怨自艾的项家麒,让她有些失望。

  作为女人,有家务要操持,有爱人要照顾,即使时局艰难,国难当头,只要家人团圆,她就不觉得天会塌下来。男人那种“独怆然而泣下”的感怀,她并不能完全感同身受。

  眉目含霜的段成钰出了屋子,迎面撞上背着小书包的小六儿。也罢,让孩子先去缓和一下气氛,等晚上同床共枕的时候,再探讨严肃话题吧。

  屋里的项家麒,听到女儿的脚步声,也赶紧敛了尴尬的神色。小六儿进了屋,就和他叽叽喳喳汇报在学校的各样见闻。

  项家麒把女儿抱到腿上,微笑着听她背今天学的诗词。

  “六儿,学中国话好,还是日本话好?”

  “当然是中国话好,我最恨学日本话了。”小六儿抬起头,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爸爸。

  项家麒自然是高兴:“那就要好好和先生学。中国的诗词歌赋,还有我们的文字,是千百年的精髓,以后爸爸会慢慢教你。”

  “爸爸,咱们就在西安住着吧,不要回北平了,六儿再也不想学日本话了。”

  项家麒还是笑着,微微歪着头想了想,拍拍女儿的头说:“六儿,其实你也不要恨日本话。任何语言,都是一个工具。我们是中国人,当然学好汉语是最重要的,但是这不意味着就不能学别的语言。比如爸爸妈妈,就会法语和英语。一种外国话,就好比是打开另一个世界的窗户,你可以从另一种文化里见到更多新奇的东西。”他看向窗外的蓝天,悠悠的说:“等日本人被打跑了,六儿倒是可以好好学日本话。以后还可以去日本看看,一个岛国,他们到底是怎么发展得这么快,这么强大的?”

  小六儿半懂不懂,不住的点头。低头看到桌子上黑漆漆的药碗,压低了声音问项家麒:“爸爸,我帮你把药倒了吧?”

  这小姑娘,唯项家麒马首是瞻,多次做过项家麒的帮凶。她知道爸爸最不爱喝中药。

  项家麒盯着那药碗,伸手摸了摸,碗壁已经冰凉。想到成钰刚才的背影,心中犹豫,沉吟了片刻,才咬了咬牙说道:“今天爸爸要乖,还是喝了吧。你一会儿帮我把碗给妈妈看。”

  天色擦黑时,天柱端着晚饭敲项家麒的屋门。项家麒靠在床头,看到门口的人,满脸失望。

  “少奶奶呢?”

  天柱把托盘放下,把碗筷给项家麒摆好,掐丝珐琅的筷子,只有一副。

  “少奶奶陪老太太吃饭呢。”

  项家麒拧眉坐起来,看看窗外,又看看托盘里的清粥小菜。本来想趁着吃饭,和媳妇耳鬓厮磨一下,这朱儿,看来是真不给自己台阶下了。

  “端走吧,我吃不下。”他朝着天柱挥挥手。

  天柱不晓得缘由,只当是项家麒不舒服,弯腰仔细看他的脸色,确实看着有些不妥。

  “好歹喝口粥吧?熬的烂烂的,好消化。”天柱仍是劝。

  项家麒本来喝了凉药,肚子里就不舒服,强忍着白等了半天,落得独守空房,更是烦躁。

  “快点拿走,我这会儿见不得吃的。”嚷嚷完,他干脆躺平了,面朝里不再理人。

  窗外的段成钰本来刚要推门,听见他的话,堪堪停住。这白米粥,本是她在厨房里亲自给那人熬的,为了让他开胃,还特地做了糖醋酥鱼和烤麸。烟熏火燎的忙了半晌,最后换来这么一句话。成钰无声的转身,往孩子们屋里去了。

  晚间给两个孩子讲讲故事,听他们的童言稚语,是每日必做的功课。以往项家麒也会来凑热闹,四个人挤在一张大床上,有时候会和孩子们滚在一起。只是近来他懈怠了,好久没有那么热闹的场景了。

  成钰今日有些心不在焉,故事书念错了好几次,被已经识字的小六儿指出来。小六儿见妈妈讲得慢吞吞,没了往日的绘声绘色,干脆溜出房间去。

  项家麒正躺在床上,生了一肚子闷气。心里不停的默念,绝不能先服软示好。

  好不容易听到脚步声,满怀希望猛的抬头,门“吱扭”一声开了,女儿抱着一个大桃子,一边啃一边瞪着乌黑的眼睛站在门口看他。

  “爸爸,你怎么这么早睡觉了?”小六儿见他合衣而卧,走到近前来问他。

  “妈妈干嘛呢?”

  “给弟弟讲故事。”

  “六儿,你今天跟爸爸睡大床好不好,让妈妈和弟弟睡。”项家麒坐起来,拉着女儿上床。心里盘算着怎么能引起老婆的关注,让她心里能觉得不安才好。

  小六儿歪歪头问:“你和妈妈吵架了吗?妈妈也不高兴。”

  项家麒也坐起来,和小六儿并排坐在床沿上,两个人、四条腿前后晃着。

  “六儿,你帮爸爸把药碗送回去的时候,妈妈看见了吗?说什么没有?”

  小六儿摇摇头,仍是啃着桃子。项家麒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腰背塌下去。爷俩一个专心吃桃,一个专心生气,谁也没说话,屋里只有座钟的钟摆有规律的滴答声。

  “爸爸,我回去睡,还是在这里睡?”小六儿打破沉寂,和爸爸确认。项家麒因为夜里会喘,成钰怕影响孩子们睡觉,一对儿女,从来都是在旁边的卧室睡。

  项家麒歪头看着女儿。她的脸上到处是桃子的汁水。手里攥着小半个桃子,深红色的桃核露出来,上面沟壑分明。

  他脑里有个危险的念头一闪而过。但很快,又惊讶于自己这个想法有多矫情和愚蠢。这小小的不睦、不到半天的疏远,像一根小手指,在心里撩拨轻弹。让他这七尺男儿,心智几乎回复到了孩子一般。想到这里,他抬手胡噜着女儿头顶的碎发,挑起嘴角,无声的笑了。

  半个小时后,段成钰跌跌撞撞的穿过漆黑的院子。

  已经在墙根打瞌睡的二黑支起耳朵,在她身后汪汪直叫。她几步跨到卧室门前,没站稳,一开了门,几乎要栽进去。

  “从璧哥哥!”成钰身形不稳,却急着看床上的人。

  身后一只温热的手从她胸前托住,紧接着那暖融融的脸颊贴上来。

  “在这呢!”身后的人低低的伏在耳边说。

  成钰想要回头查看他,被那只手箍得紧,动弹不得。

  “你怎么样了?小六儿说你把她的桃子吃了。”成钰看不见他的脸,只能侧耳听他的呼吸。项家麒从小不能吃桃子,每次吃了必定犯病。

  “骗你的!我有娇妻稚子,怎么舍得做荒唐事。”

  “你!”段成钰用手掐他的手腕嚷道:“你和孩子串通了唬我是不是?小六儿都被你教坏了!”

  那人吃痛,眉毛拧在一起,仍是不松手。

  “谁让你不理我,晚饭也不和我一起吃,我若是不出此下策,晚上恐怕你也不回来睡呢!”

  段成钰这一回扑哧一声笑了,她的男人,□□了这么多年,总以为成熟了几分,谁知道骨子里还是个孩子。她本来用力掐他的手,松了力道,只象征性的拍打了几下。

  “我做的晚饭,你不是也原封给挡出来了?一点都不领情。那几个小菜,是专给你开胃的。”

  身后的人顶上来,抱住她的手也猛的用力。精瘦白皙的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你试试,这半肚子气,半肚子凉药,还有地方装晚饭吗?”

  成钰暗笑,把手从自己背后伸进两人之间说:“若是再来半个毛桃,就圆满了。”

  老夫老妻,的确旗鼓相当,项家麒两手用力,把成钰转了半圈,脸对着脸,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一手托住她的腰,低头酥酥的问:“能感觉到毛桃吗?”

  成钰满面绯红的点头,那人低头,用鼻子轻触成钰的鼻尖,两人都呼吸急促,节奏都是一样的。

  “朱儿不愿意我在家里,我明天就出去。”

  “去哪里?”成钰急着问。

  “北平来了几个朋友,大家喝茶叙旧,再商量商量有什么事可做。总这么待着,朱儿该嫌弃我了。”

  成钰看他,娥眉含黛,美目含烟,脸上藏不住的笑意。这人还是贴心的,知道自己为何生气,知道怎么哄她开心。她不求他追名逐利,只是希望他骨子里那股精气神不要散了。

  “胡说,我何时会嫌弃你,只是心疼。想让从璧哥哥精神精神罢了。”

  那人倾身过来念道:“若要精神,何必等明日?今天就来松松筋骨,你可别求饶。”

  说话间,屋内的灯被拧灭,不知是谁撞上了桌子,“哎呦”一声暗叫。屋外,漆黑的院子撒上一层月光,空气里回荡着二黑不识时务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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