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天下，且做纸上谈

　　诸葛从文从桌上摸了一杯酒，如在丛木间捻起一朵春花般悠哉，他在房间缓缓踱了两步，迎着月色叹道：“这当今天下，首先是大宁的天下。或者说从有史记载的五百年前那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乱妖时代末，就一直是大宁的天下。”

　　孙过川面色平静，幽幽说道：“盛世大宁，本就是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

　　诸葛从文转过身来，看着孙过川说道：“大宁盛世五百年，李氏皇族却极少去主动挑起战端，就连昔年魏太祖皇帝号称拥甲五十万，在大宁的眼皮子底下南征北战，獠牙大将军项广更是直接灭了西越国，大宁也不曾趁乱出兵，任由诸国战火纷飞，群雄割据，难道李氏皇族就不想要这整个天下吗？”

　　孙过川毫不犹豫地说道：“李氏皇族皆明主，又不伐良将与智囊之臣，自然是想要这天下的，据传当时的宁礼宗李寅文韬武略绝佳，在十二岁还是太子时就曾写下‘行路五千里，莫不是宁地’的壮阔诗篇，登基后更是举国大练兵，整编军队，令大将王戢训练出一支号称可一日奔袭三百里的‘破风铁骑’，令诸国皇室甚感不安，闻之胆寒心惊，皆去主动割地求存，又俯首称臣。而我那个爷爷却是敢在风口浪尖上拔刀，带着项广和文过饰这一个粗武夫一个酸文人就去翻弄风云，没想到直到踏平了西越国，那练兵十载的盛世大宁也不曾出过一兵一卒，李寅甚至罢了大将军王戢的官，可怜那‘破风铁骑’的风头全被‘獠牙铁骑’盖了过去。”

　　诸葛从文笑了笑，这几十年腥风血雨的乱战，这昔年让人望而生畏的三个人，却被世子殿下三言两语的就调侃过了一遍，他在心里默念道：“师傅总说我没他半丝锦绣才气，却偏偏学了他这风轻云淡的性情，又说这拥计在胸不急不慢那叫高人风度，无那份才华却偏生迟散那就是朽木待腐，不逢春露不成气，只有混吃等死的份儿，可这世子殿下寥寥几句却甚为有趣，听着蓦然明朗开阔，可不就如那化腐朽为神奇的绝妙春风？

　　这少年书生诸葛从文想到这儿，那清秀的脸上的笑容就更加灿烂，直到注意到有一抹错愕的目光盯着自己，方才醒过来娓娓说道：“正是由于几十年前大宁那份奇怪的安分，致使现存的北魏与南楚国都有了大宁虽盛却只想安于现状的理解，中原各郡都开始懈怠治军，连京都的兵器司都是十年不造弩，五年不铸剑，更别说对于优良战马的配种，对于城池关隘的修建，这大宁国舞了一手软刀子，却怕不是花拳绣腿的过场戏，而是刀刀封喉的大图谋，如果是前者，那么皆大欢喜，如果是后者，那可就真的可怕了。”

　　如果说前一刻小王爷孙过川还对这个诸葛从文有些能力上的质疑，这一刻就只剩下赞叹不已，这份见解与独到的眼光，正如一束明亮的光柱刺入幽深而混沌的海域，仿佛一瞬间就能窥探海底的秘密。

　　同时他心底的寒意又深了一分，大宁有这番大图谋，而魏国的那个当皇帝叔叔却只想着如何能巩固自己的皇位，召命各地番王的子侄去京都做质，实在可笑，可笑至极。

　　孙过川声音清冷说道：“去年宁礼宗李寅驾崩，太子李泽继位，改元武盛，任命昔年大将军王戢的长子王宁硕为虎牢将军，就带着五万兵甲镇守在虎牢关，虎牢关于守城来说是天堑之地，可利用地理之势以不变应万变，绝不需要守兵五万之数，而传闻那王宁硕师出天下第一宗天府，年仅二十岁就是伤门境的武道修为，这样的人却自愿驻兵在虎牢那等荒芜之地，怎么会没有什么别的心思。”

　　诸葛从文说道：“而且天下人都习惯顺向思考，说虎牢关是大宁的门户，最重要的关隘之一，所以殿下的那份质疑，绝大数人都不会有这样的想法，而如果逆向去思考，虎牢关不止是大宁的守门地，还是大宁的先锋军，大宁如果存了要出兵天下的心思，必定会从虎牢关点将派兵，大军压境，直逼我北魏西北边境，也就是……拥雪关。”

　　而拥雪关之后是临川城！

　　孙过川背里冒起一层冷汗，心底的冷意却更加浓郁，如有一条吐着鲜红信子的毒蛇不停在他的身体里游窜。

　　他不敢想象大宁的铁骑有朝一日会踏向临川，那座偏僻的小城胡同数他都能数的清。那里没有壮丽如画的山河，却有晨间卖糖葫芦的那个笑容慈善的老头，推着车子伴着日出走过王府吆喝的声音。

　　那里没有森森铁衣万丈军威，却有嬉笑不息充满希望的孩子脸庞。那里还有那些青楼妓馆的美娇娘，还有摇头晃脑的说书先生，还有狐假虎威的随侍扈从，还有那个明明是王爷却喜欢穿着破衣裳养花逗鸟怕老婆的老爹，还有那个温柔似水如江南的娘亲瞿氏……

　　他不敢再想下去，两道如刀刻一般锋利的眉凝成一道川，瞳孔中布满了极地冰凌一般的冷意，直到过了许久，那些凌厉又寒冷的气势才缓缓褪去，他抬起头来，眼神有种令人心疼的疲惫，明明本应是个衣食无忧鲜衣怒马的少年世子，却流露出仿若历经沧桑的荒凉感，但少年毕竟是少年，总有一份锐气会从心底爬上来，驱散那如雾不散的阴霾。

　　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恢复如常，明朗的格外动听，他问道：“依先生看，如果大宁有所图，几年会出兵？”

　　诸葛从文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轻声说道：“要看契机，迟则五年，早则三年！”

　　“三年么？”小王爷孙过川忽然长身而起，对着诸葛从文深深一揖说道：“那就有劳先生了。”

　　诸葛从文也是一拜道：“三生有幸能为殿下谋。”

　　这两个俊逸少年，初见面时各一拜，拜那第一眼的灵犀，至此又是各一拜，却是将自己的人生都绑在了对方的人生上。

　　诸葛从文笑道：“殿下，我们这也算是纸上谈兵了。”

　　孙过川笑道：“纸上谈兵亦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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