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三角关系

　　离开君父那儿，我想了想接下来的行程。

　　承琰殿的事务不少，全部交接完毕起码也要三四天，这几天里我还得跟朋友们联络一下。

　　奚南君与我一同去人间晃了一圈，早几年回来，先于我把好友都拜访了，于是我不再叫她，自去找熟人。去了几家发现人都不在，只有几个看门的小神，他们说今夜笙忘山有宴会，大家有空的都去了。

　　我想起确有此事。笙忘山是一座位于天宫西面的仙山，原本无主无名，只是一座无人荒山。某日常彦闲逛到此，一时兴起在山脚浇下一壶神酒，地上草木吸收了千年天地精华，又汲取酒中神力，顿时化出灵体，跪地奉其为主。常彦借着酒劲把一山精灵都点了个遍，又令手下能人修建宫殿，从此作了一处享乐之所。

　　这地方我也去了许多次，因为不便直接到正阳殿的地盘，和其中许多交好的人就在笙忘山聚会。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闲散度日的没事就爱去逛逛，潜心修炼的却是懒得跑这段路，所以我才能放心过来，不用担心遇到见面就尴尬的人。

　　山门无人，木栏上缠绕一缕开满白色碎花的藤蔓。有人来到，顶端的花儿迎风而动，落下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不过齐我腰高，娇俏可爱，肤色晶莹剔透，裙摆上盛开着大片簇拥的花朵。

　　我上得前来，其中一个记下我名姓，指尖绽出小小莹光，飘上山去。另一个低眉顺眼地递给我一支还沾着露水的琼花。娇嫩花苞紧紧咬着蕊瓣，是要绽不绽的骨朵模样。我随手给了她俩一点小礼，低头吻了吻花苞。

　　清香扑鼻而来，我脚下一空，转瞬已传送至山顶。

　　山顶的已得知我的到来，当即有两个美貌少女迎上，引我去峰崖边的开阔平台。

　　崖前仙雾缭绕，远方雪顶绝景若隐若现。平台筑起入云火炬，不时有神鹰掠过天际。宴席还未开始就挤了许多人，分聚在各处饮酒聊天。

　　笙忘山算是常彦的半个行宫，建筑风格继承了他一贯的喜好，金碧辉煌，各类装饰浮夸得叫人眼花缭乱。我一眼望去被无数珍宝闪瞎了眼，带路的少女把我送到这儿就嘻嘻笑着跑开了，留我一人晕头转向地不知去往何处。还是奚南君先看见我，分开众人到面前来拉住我的手：“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差点没空出你的位置。”

　　我道：“不要声张。”

　　奚南君抿嘴偷笑：“知道你害羞，我不会说的。”

　　宴会少不得助兴的曲目，现今天宫最受欢迎的是什么戏文我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他们在台上演着痴男怨女的戏码，原型就坐在下面，这画面想想就不忍直视。哪怕我不是脸皮太薄的人也会羞耻感爆棚。

　　我无奈道：“要不是入山必须验过身份，真想改头换面再来。”

　　“呵，你可以不来啊。”奚南君带着我前行，半偏头来挑衅地笑。

　　“那怎么行，”我跟随她的步伐，“此等热闹之事，我不来凑一下可不就留了遗憾。”

　　绕过一群喝得手舞足蹈的人，奚南君带我找了个既不引人注目，又能看清全景的好位置。路上有几人认出了我，大多识趣地微微点头就当打过招呼，倒是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挤过来东问西问。

　　看来我去白狄殿砸场子还是有点威慑力的。

　　我平日里一直穿着裙装，被高俨特训的时候端庄优雅，连说话都是轻言细语。一般两个武神遇见了交谈不到几句就要提出比试几下，但我这样的打扮他们不好意思开口，借机躲过了许多的邀战。

　　久而久之，许多人都明里暗里地表示我是有承琰殿这个大靠山才虚担了第一女武神之名，本身实力或许并不怎么厉害。传得太凶，连高俨都忍不住劝我起码把武器带着，不要表现得太不像武神。倒是君父毫不在意，说承琰不差我一个能打的，随我愿意就好。毕竟那波人也只能口头不满，谁也奈何不了我。

　　有了老父亲的这一句，我乐得天天和漂漂亮亮的女孩子们厮耍玩闹，懒得去管他人的质疑。在拆了白狄殿之前，我已经有两百年没有披甲上阵，能把我气到这种程度，倒也算他卫皓临有本事。而这次动静闹得挺大——东方帝君的主殿都塌了一小半——不管真相如何，我跟武神中的武神打过还能全身而退，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里是没人会把我当软柿子了。

　　奚南君也注意到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忍俊不禁：“你看看你整出的事，这下他们可安分许多了。”

　　我面无表情：“要是能更安分一点，把我的戏文撤了就最好了。”

　　“这是不可能的，你想太美。”她嘲道，“这是两殿一起倒腾出来的东西，常彦就罢了，文心殿的那位脾气傲得很，又常年不在天宫，找也找不到人。就算跑去说了，手底下的文人也不一定买账。”

　　君父确实说了会去和文心殿打个招呼，不过我没有抱多大期望。天宫不是各处都像承琰一般严肃井然，我们习惯了什么都听从帝君，他一声令下所有人全部无条件服从。可是有的地方却是老大性子绵软，下属强势霸道，上头吩咐，下面竟不会照办。更厉害一点的以下犯上都不稀奇，例如当年萧玮靖把顶头上司揍了一顿，最后他什么事也没有，常彦鼻青脸肿的照样笑呵呵。这要是换成萧渚……不不我君父怎么可能被打呢，我光是想像那场面都感到毛骨悚然。

　　“不过我把武器带给你，却是没想到你真的能打上门去，太帅了。”奚南君道，“讲真，你要是天天握戟在手，哪怕就做个样子也不至于被人议论至此……”

　　我打断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带武器的原因。”

　　她还是有些不忿：“可是……那，那毕竟是你的本命武器，就算乌阜他……”

　　前方一阵骚乱，几个喝多了的武神互相推搡，不小心撞到了在场中穿行的小花灵。她手里托着金盘，在这一撞之下向旁边歪去，眼看就要重重栽倒于地。

　　我从座位上凌空掠起，几个起落间跃到中间，一把捞过娇小的花灵，紧紧护在怀里。但那盛着美酒的托盘空不出手去扶，我几乎能预见下一秒自己就会被酒液从头浇到尾——在这一瞬间，横里伸出一只大手，稳稳带住了酒壶，并抽过托盘，一滴酒液都未洒出。

　　去势未消，我抱着小姑娘转了两圈才堪堪停下，看见脸色阴沉的男人站在那几个闯祸的武神面前。经此一吓，他们酒都被吓醒了一半，慌忙道歉。

　　我脸色也算不上好，小花灵还没回过神，怔怔地伏在我怀里。奚南君这时候才跑过来，提着裙子好不狼狈：“芮姬，你动作太快了让我一顿好赶，没事吧？”

　　后半句是对受到惊吓的花灵说的，后者这才一个哆嗦，忙挣脱出来，从地上拾起金盘。她是花魂幻化的灵体，人手不够的时候拉来凑数的，连话也不敢说。那半途出手相助的男人没有难为她，只顺手把酒壶放上去，将她打发走，这才转过脸来冰冷阴沉道：“帝君好意宴请你们，不是让人在这儿捣乱的，要动手要发酒疯的都给我滚出去。”

　　说罢，也不多看那群噤若寒蝉的武神一眼，对我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便负手而去。

　　他行去方向众人自动让开路，谁也不敢挡着。直到看不见人了，才气氛渐渐放松下来。奚南君抹了把额头：“真是吓死人了，刚说到他就出现，还是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她刚刚提到的乌阜。

　　我也觉得他神出鬼没，诡异得很，但是不能像奚南君那样肆无忌惮地抱怨，只咳了一声：“罢了，好歹是帮了忙……不过他今日怎么也来了？”要是早知道他会来，我就不会来了。

　　“我也不晓得。”奚南君也是一脸郁闷和不解，“他半年前就闭关了，按以往的情况，我还以为要有好几年见不到他人，没想到这么早就出来，还破天荒地来参加宴会…………”

　　我们又回到座位，还是那个隐蔽的角落。可是经过刚才那一遭，呆在角落里也总被人注意，算是彻底暴露了。

　　真是完美的一晚，我顶着一堆意义不明的注视苦中作乐地想，刚怼完白狄帝君，天宫还流传着以我为原型的戏文，又在宴会上碰见老仇人，今天太圆满了。

　　奚南君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

　　待到宴会正式开始，我已经彻底看开了，看着台上扮相明显眼熟的男女主角咿呀缠绵地对唱都能心平气和——如果不考虑背后因素，这确实是部精彩好戏，抱着纯欣赏的心态我都有点想去翻词句了。如此吃吃喝喝地捱到后半场，我觉得差不多尽兴，就打算趁别人不注意偷偷开溜。

　　此时却有个穿长袍，看上去像个文人的男子在一旁坐下，还很熟络地唤了一声奚南君，她也笑眯眯应了，显然两人熟识。之前似乎并未看见，所以这会才得以叙旧。我已有去意，却不能抛下奚南君，也不好催促，只好继续等着。

　　我以为他们问候几句就够，没想到寒暄之后，长袍男把目光转向了我：“这位就是，传说中的武安公主？”

　　“…………”我哭笑不得，“什么叫传说中的。”

　　奚南君也被逗乐了，介绍说：“这是小陈的同僚，连俊尧。他过去在别处任职，前些年才调回来，那会你又正好下凡。所以对你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都是从旁人口中了解……慕你这第一女武神风华已久，今天总算见到真人。”

　　连俊尧一脸羞涩地看着我，我看着他表情就有点头痛，因为不知道他从旁人口中了解的都是什么玩意儿，不咸不淡地打过招呼。多说多错，我打定主意尽量不开口，别让人家刚见面就幻灭。

　　不过这小子性格挺不错，奚南君问他可知道那篇戏文出自何人之手——这也是我关心的问题——他摇头：“虽然是从文心殿传出来的，可在之前也无人传阅，我还是正阳帝君放出本后才知道。”

　　我略有失望，想想他才调任回来不久，或许消息还不够灵通：“罢了，大家看着高兴就好。”

　　“公主是急着找人么？”他平静地说，“其实大家看归看，心里也都晓得不能将您本人代入其中，毕竟戏文剧情难免失真夸张，作不得真。”

　　“你能这么想就好。”我稍感宽慰，见多了人来疯，难得有个拎得清的，顿时我对他好感度飙升。连他问起乌阜都心平气和地解释：“我俩是战国时期分属不同战营的将士，为人时曾经见过。”

　　“难怪。我方才见你们身手俱是不凡，而眼神交错之间似乎又是认识，所以多问了一句。”连俊尧打量我神情，“额，他对您态度冷淡，可是有什么旧怨？”

　　我还未答话，奚南君就很兴奋地插道：“你果真是脱离天宫太久，连天宫最著名的三角关系都不知道！”

　　连俊尧：“三、三角关系，是我想的那样吗？还有一位是谁？”

　　“萧玮郢啊，也是正阳殿的，还是芮姬的义兄。”

　　顿时，连俊尧脸色都激动得发红起来：“啊？那、那我真是不知此事，还请细细道来！”

　　我：“…………”

　　他看见我无语，也察觉自己失态，不好意思道：“抱歉，在下，对这种两男一女的三角戏码非常感兴趣。没想到武安公主除了与白狄帝君的一番爱恨情仇，还有另一段如此狗血的往事，嘿嘿嘿嘿……”

　　我深深觉得自己刚才看走了眼，不是他本人正经，而是没戳到他喜爱的点罢了。

　　感觉自己被欺骗了，我摁下蠢蠢欲动的奚南君，面无表情地解说：“很简单，乌阜是当时与承琰敌对的小邾国将领，他带兵攻城逼死了萧玮郢，后来战败被我杀死，我又被他的后人围攻至死——就是这样的三角关系。”

　　奚南君：“…………”

　　连俊尧：“…………”

　　半晌，他讪讪道：“我曾见过萧玮郢将军一次，他浑身都是火云图腾的纹身，连头脸都有。当时我还奇怪怎有人纹身连脸都不放过，把好好的一张面孔都挡了……现在想想，难不成是……”

　　我默默点头。

　　萧玮郢当然不是纹身狂热爱好者，他身上那些也不是纹身。

　　乌阜兵临城下，萧玮郢孤立无援，苦守一月之后再撑不下去，不愿投降被虏，命人架起柴火，浑身泼油自｜焚而死。

　　他是浴火而升的仙人，飞升之后身上留下了被火灼烧过的印记，是无论如何也消不掉的。

　　这样的印记乌阜胸前也有——他是被我一戟捅死，所以心口留有一个狭长而形状特殊的伤痕，而我在天官不愿意带着武器行走，就是因为长戟和他的伤口很容易就能对上。

　　“不对啊，”连俊尧突然发现遗漏，“还差一角呢，您和萧玮郢的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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