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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归去无晴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

  吕微明站在半山腰放眼望去,小镇边上留白处处。有时他觉着别人口中的“面朝黄土背朝天”也不错,至少有一份稳定的生活来源。但随着父母逝去租甸被收回,这点资格也被剥夺了。只能土里刨食水里捞鱼养活自己。

  少年也曾学过手艺,还记得那是个熬人的冬夜,刚满八岁的他一身破袄蹲在清芦巷口,只因朱大家不让他坐门口。可他想啊,只要意志坚决些,铁石心肠也会有软化的一刻。

  等啊等盼啊盼,直到雪埋了半截身子才看到一丝光亮从门缝透了出来。可他想的岔了,朱大家仍是没有收下他的打算,只是让他早些回去。男孩起了倔劲儿没有放弃依旧蹲在那搓着手,口鼻眼角起了冰碴眼看着冻得只剩了半条命。

  街坊四邻伸头就骂,说他吕微明是个没出息的,死也不能死这儿,没得坏了巷子的风水。连朱大家也被捎带上了,骂的不堪入耳,也是没了办法才将男孩拖回屋里。

  无缘无故遭人唾骂,朱大家自是不会有好脸色,可又不能真看着人死屋里面儿,只能憋着气给生了炉火,却绝口不提收徒一事。

  朱大家本名朱延福,一手木雕绝技搏了个大家的雅称。随着技艺渐深石雕玉雕也是有口皆碑,其中尤以玉雕为最,一座送子观音像曾惊动上京大人物来此观瞻。

  如此技业自是不愿断了传承的,可他无儿无女又是个独居鳏夫,早早就想寻个传人。

  值得一提的是朱大家是个讲究人,讲究到一座耗费了近乎三个月时间的卧佛玉像只是因为收刀不稳底座留下瑕疵,不顾旁人愿花费五十两银钱买下的要求,当下就给砸的四分五裂。

  这也是他遍寻小镇适龄人也没遇着个称心的原因,不是手不稳就是悟性差,而吕微明两者皆占,在朱大家的眼中简直一无是处,这样一个人他又怎会收入门墙?

  身子刚暖和了些朱大家就赶人了,可男孩打定主意,即是入了门就没有走的道理。

  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熬了一宿,朱大家没了脾气不再言那赶人之语却也没松口收徒,吕微明也不提拜师,只是按时点卯主动做些打扫、搬石之类的苦累活儿。

  都说路遥知马力,可朱大家明显没这份心思,几乎从不主动教些什么,唯一一次动了心思让吕微明试着雕个小木人儿,事后直呼“朽木不可雕”,气得三天没开口说话。

  从那以后,除了选石看木这类基本功他不再多教,顶多吕微明开口问才会多说几句。

  而脚下这座就是朱大家常来的涿光山,其间多流水树繁而叶茂,水中石树心木乃是绝佳的雕材。

  吕微明这次来可不是为了这些,那六十文遥遥无期还欠了二十文,他不得不想些法子赚钱。

  而这座涿光山他来过,山上有不少珍贵草药,拿到药堂还是能换些铜板的,至少比砍柴的前景要来的光明,只是山上多野兽危险不小,才心甘去做那半吊子樵夫。

  少年熟练地循着人迹,每走上一段路就会寻个醒目的石头大树做个标记,从不胡乱开路。深山老林里失了方向那也是致命的,而且几率不算小。

  吕微明背着借来的竹娄拿着药锄,一路上除了采摘药草,遇上了荒坟石像也会帮着清理一番,与人方便也好遇庙烧香也罢,都说他吕微明能活下来是上辈子积了阴福,那就不妨多做点。

  “小家伙,不好好采药忙这些作甚。”

  少年正扯着石像上的枯藤,身后传来熟悉的乡音,斗笠老丈拄着行山杖坐在一块石碑上。

  吕微明皱眉,石碑虽无名,但微微凸起的土包还是很打眼的。

  老丈嗤笑一声,逝者为大?

  少年心中一动,“老人家认识我?”

  “福祸本无门惟人自召取,莫要耍些小聪明。”老丈锤着腿目光飘远。

  吕微明僵住动作,手心青色斗笠图已然半成。

  “你是怎么知道的。”老丈闲嘴一问。

  “猜的。”少年赫颜。“老人家不是小镇人士,又无故停下搭话,涿光山凶兽颇多来人无不行色匆匆,当然...”

  “好了,感情还是我主动承认了。”老丈漫不经心的笑了笑,“不过我的话你还是听进去的好,及而敛之满而福至,也对也错。”

  不知是不是错觉,吕微明觉着身子重了几分。

  “记得抹掉,不然今晚你可有的罪受喽。”老丈撑着行山杖起身,也不沿着小径,迈步踏入那无人深林。

  少年正待提醒却已没了老丈身影,只能大声叫喊几声,尽人事听天命,也不知听是没听见。

  真是个古怪老人,少年犹豫着擦去斗笠图,只觉身子一轻茫然的看着石像上半垂的枯藤。

  “你们怕不是嫌他命长了。”老丈拄着行山杖健步如飞,哪有耄耋之年的样子。

  林间一时落针可闻,老人停驻脚步冷笑道:“都成死鬼了,就在地下好好躺着做什么妖,哦不,酆都那有你们名吗,连鬼都做不成还想威胁我。”

  朔风吹过,枯藤老树沙沙作响惊起群鸦离巢,老丈眉头一挑再次启程。

  飞流三千尺,吕微明猛灌了几口甘泉,抬头一看水面正飘着一团灰蒙蒙的物什,泉底游鱼鳞都看的分明却浮着这么个东西,少年无感不适,穷苦孩子讲究少。

  许是暗流涌动,原本应该随流下游的灰团就这么打了个旋儿漂了过来,是一只不起眼的灰雀,短喙张翕似有所哀。

  鸟雀尚且偷生,吕微明感同身受捞起救治,一番折腾后生了火给它取暖,看着复苏的灰雀扑腾着翅羽,灰头土脸的少年笑得纯粹,虽然耽搁了采药,可好歹是挽回了一条生命,这个代价值得!

  日头西落,灰雀忽起忽落振翅欲飞,落在一对老少面前,高髻玉簪的俊逸少年弯腰拾起,目光落在舒展的尾羽上停留了片刻。

  “小兄弟,这小雀我瞧着十分欢喜,可否割爱?”

  吕微明老实道:“它非我所有,山野生灵幸得一命理应放它自由,若是...”

  看着俊逸少年松开的手掌,灰雀依旧亲昵的啄着掌心无意飞离,吕微明无话可说。

  “少爷。”

  身后老仆征得同意,扔过来个布袋。

  “聊表心意。”俊逸少年和熙浅笑。

  吕微明摇摇头递还回去,无功不受禄的道理他还是懂得。

  “它愿意跟着你,与我无关。”

  老仆看着少年草履补衣,“真不要?”

  随后拉开布袋,里面不是铜钱而是几枚晃人眼的银锭。

  吕微明依旧摇头,财帛虽动人心,可眼下他愈发狐疑了。

  主仆二人见他意志坚决也未勉强就离开了。

  “恭喜少爷得天独厚,洪福自来。”老仆拱手笑道。

  俊逸少年捋着雀尾三支熠熠彩羽,遮掩不住笑出声来,这的确算得上“洪福”了。

  “少爷,眼下还有一件要紧事。”老仆提醒道:“这买卖未成终究是个隐患。”

  “可他坚持不肯收,还能怎么...”俊逸少年皱眉,“没必要走到那一步吧。”

  老仆不置可否,“这时候妇人之仁可要不得,像那齐侯府,名寒门的例子比比皆是,就连一门正宗虚阳宗也因此落了个一地鸡毛的下场。”

  “马爷教训的是,我一时糊涂了。”俊逸少年低头认错。

  老仆笑道:“少爷不嫌老头子我嘴碎就好。”

  “怎么会,选了您做我的护道人,当该全身心托付,些许嘱托之语如何听不得。”少年豁达道。

  老仆欣然点头,“那就说说那少年,虽看似无害,可大道之争最怕那万一。这机缘即是第一手落入他家后转入少爷之手,这其中就有了文章可做,若是一直这么拖下去终究不美。”

  俊逸少年叹了一声,老仆安慰道:“福缘到手留不住,那少年也是个福薄的。少爷不必多心,当然,就算留得住,老夫也有的是办法让他交出来。”

  “您准备怎么做?”俊逸少年试问。

  老仆笑了笑,“若他收了钱袋自是皆大欢喜,可现在么,既然要做就不妨做得彻底一些。”

  “可青阳镇那位...”

  老仆脸上纹路愈深,“少爷忘了我原本面目了?虽不敢说万无一失,可天下哪有不担一点风险的富贵好事儿?”

  天色渐黑,吕微明下到半山腰,忽闻虎狼之声四起。

  “不能慌,不能慌。”

  少年神情镇定的扔下装满药草的背篓,现在跑是来不及了,毕竟四条腿占着天然优势。

  吕微明掏出火石,所幸还占着天时,很快引燃了周围的枯枝败叶,火势蔓延或能拖延片刻但终究解决不了根本,这点他很清楚。

  看也不看身后,少年向着山南方向狂奔,这时选择下山逃出生天和葬身兽腹尚在两可间,他不愿冒这个险。

  身后嚎叫声愈演愈烈,少年看着岁寒三友之一的竹林有些无奈,只能慌忙捡些枯竹抱在怀里,顺手又点了一把火,多少能起点作用吧,应该?

  找了个容身石洞,将枯竹铺开点燃后缩回洞里,现在地利也有了,至于人和就看老天爷赏不赏脸了。

  听着洞外枯竹爆裂声响成一片,少年心中稍安,爆竹声声响,驱得鸟兽散,虎狼未闻荤腥想必是有效的。饶是如此吕微明仍坚守了到后半夜才熬不住紧绷的神经睡了过去。

  温热带着濡湿,少年猛然惊醒踉跄背抵洞壁,一人一兽对面而坐反应不及。

  吊睛白额,吕微明冷汗涔涔,结果早已注定却未曾想是这么个局面。不死心的他恶向胆边生,拎着药锄悍不畏死的扑了上去。

  无巧不成书,白虎似是还在疑惑死人活跳起,一时慢了几分。一步先,得步步为营,夜里药锄磨成利刃直取吊睛要害,鲜红喷溅得手了,少年神情振奋。

  恶虎失了视野吃痛怒吼,横冲直撞一番悻悻而逃。

  吕微明口鼻溢血的捂着腹部笑出了声,地利睁眼成了不利,他可不认为凭一己之力可力敌猛虎,自始目标仅是那双虎目,现今只擦撞一下已属大幸,安何不喜焉?

  踉跄着走出石洞,看着竹炭灰上寥寥爪印,昨日仓皇之策是竟了功的,这只白虎应只是落单徘徊,无意间进了石洞。

  天意如此,少年却不曾口呼奈何,拖着疲惫的伤躯缓缓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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