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琴师
出了春意楼，已有一辆乌木马车等候在街边。
“白姑娘想去哪里？我陪你到处逛逛。”裴颜似乎心情很好，眼角眉梢笑意春风，更显眉目俊朗如画。
“去杏花白吧。”
对于这个大泽唯一的女子书院，白羽很是好奇，那个对裴少伤情的菁菁姑娘，不知是何许人也。才子佳人，美貌郎君，啧啧，此行说不定可以听来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纠葛呢。
杏花白，名字取得倒是清雅得很。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两人一阵闲聊。白羽问：“裴少，这名字又是出自什么典故呢？”
裴颜随口说：“杏花不就是白的么？别小小年纪就掉书袋。”
……切！也不知是谁帮店小二取个名也要掉一掉书袋。
白羽被他噎了一下，暗暗白了裴颜一眼，又说：“那你怎么不取个什么‘桃花红’、‘桂花香’之类的？取名也总得有个契机才是。”
裴颜答道：“当初买房子时，门前一株百年老杏开得一树雪团似的白花，很是清雅好看，就随口取了这么个名字。”
马车拐了几个弯，大街上的喧闹声渐渐淡去，似乎驶离了闹市，来到一条僻静的长街。白羽掀开车帘，只见街道两边俱是青砖黛瓦的院墙，院墙内林木郁郁葱葱，偶有几枝花树探出枝头，迎风飞舞几点幽香花瓣，不时有隐隐读书声随风传来。
裴颜解释说：“文华街两边都是各式学堂，有国立的蒙馆和成均馆，也有一些私立的书院。不过，只有我们杏花白是女子书院。”
马车在一家宅院前停了下来，院里传来一阵隐约的琴声，曲调优美，婉转连绵。
待下得车来，只见一座白墙黑瓦的古朴建筑前，屹立一株老杏，虬枝盘旋，流云般的花朵春风中轻摇，洒下片片花瓣，雪片似的落了一地。瓦楞上也飘落了薄薄一层，像积了一层香雪。花枝掩映中，露出门前匾额上三个秀雅的大字“杏花白”，颇为应景。墨漆的大门却是紧闭的。
扣开书院大门，只见内里甚是整洁宽敞。庭院里种了各色花树，在春日阳光下含苞吐蕊，迎面一株桃树开得霞光浪漫。
女学生们都穿着统一的白色衣裙，秀丽优雅，在不同的课堂里或读书、或习字、或抚琴、或学画、或对弈、或品茶……更有裁衣刺绣女红的课程，比白羽在桃花谷里所学更加丰富多彩。课堂氛围也很轻松活泼，不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让从小少有同龄玩伴的白羽羡慕不已。
“原来中原的女孩子有这么好的学堂可以上啊！”白羽不禁感叹道。
“整个大泽朝也只有杏花白这一间女子书院。”裴颜说，“因为本朝女子不能参加科举入仕，民间又盛行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谬论，许多人不认为开这样的书院有什么意义。”
“一件事，只要做了，一定有它存在的意义，这世间并没有全无意义的事情。”白羽突然觉得杏花白的存在真的很了不起。
“这书院，其实是时境执意要开的。”裴颜说，“这里有他的心愿，也有他的心结——走，我们看看他去。”
白羽几步跟上裴颜，与他并排而行，忙问道：“那时少的心愿和心结是什么？”
裴颜说：“时境曾有一个妹妹，自小两人就孤苦无依，但她妹妹的心愿却是能读书写字，会琴棋书画，做个满腹才情的小家碧玉，然后再嫁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过上郎情妾意夫唱妇随的美满生活。
“时境曾答应她为她实现心中所愿，可是天不遂人愿，还没等到他攒够安稳生活的本钱，他妹妹却意外去世了，这也成了他一直的心结。”
白羽愕然：“如此说来，时少这是爱屋及屋，没能为自己的妹妹实现心愿，就要为别人家的妹妹实现心愿？圣人说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原来时少的思想境界竟是如些之高？！”
真是看不出来！白羽想想不久前时境捉弄自己时一脸的痞痞样儿，实在和杏花白里这个为天下女子谋幸福的光辉形象联系不起来。难道真是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
裴颜笑道：“难为白姑娘把他抬举得这么高，不过他这人向来不怎么争气，恐怕要令白姑娘失望了。”
裴颜想了想，又说：“时境起初倒的确是存了几分爱屋及乌的心思，认过两个和他妹妹长相相似的孤女为义妹，在杏花白里悉心调|教，还帮忙张罗合适的如意郎君，出嫁时每人还备上了一份不错的嫁妆，颇有几分长兄为父的意思。可惜，做了这么多，那些女孩终究不是心中愧对的那个人，心结始终无法解开，渐渐地，这份心思就淡了。如今，他心中是否还存有圣人所说的思想境界，就难说了。”
两人循着琴声，一路走到一处琴堂。只见不大的琴堂里居然满满当当挤了至少五十多名女学生，每人面前的几案上均摆放着一张古琴，此时一双双明媚的眼正热切地盯着琴台上的抚琴之人。
时境一扫往日裴府中的慵懒形象——一身天青色锦袍，衬出几分温润如玉的气质，一头墨发梳成发髻，用一支白玉簪束起，更显得面容眉目如画。此时正襟危坐，修长的手指从容抚过蚕丝琴弦，指法变幻如行云流水一般，奏出一曲略带哀伤的小调，不知是什么曲子。琴台边燃着一柱清香，在天光照射下，丝烟袅袅，台下众人都看得痴了。
一曲奏罢，时境抬眼看到窗外的白羽和裴颜，勾唇笑了笑，对台下的女学生们说：“这曲‘白梅落雪’今日先讲到此处，大家先回琴室自行练习，有不懂的指法，明日再来琴堂请教。”
女学生们齐声说：“是。”
时境微笑着和学生们点了点头，一派为人师表的庄重模样，收起古琴向门外二人走去。
女学生们也看到了窗外袖手而立的裴颜和白羽，登时引发一阵好奇地窥探和窃窃私语。
三人转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处幽静小院，院中一株白玉兰开得很是雅致，满院芬芳。沿院墙一溜晒着几排浆洗过的衣服，想来此处应是杏花白老师们歇息的地方。
时境打开其中一间房，三人进屋。
一进房，时境就跟没骨头似的歪在矮榻上，眼皮懒懒地翻了翻，又恢复成裴府中的惫懒模样，有气无力地抱怨道：“裴少爷，你去把菁菁姑娘请回来吧……本来琴课我只负责谱曲，平日做一下辅助教导，她这些天不来，我一个人代教得快累死了——不行了，我明天要告假休息一天。”
“要请，你求苏沐请去，这事又不是我捅出来的。”裴颜找了张椅子随意坐下，又为白羽拖过一张，轻轻拂了拂灰尘。
哈，菁菁姑娘的戏份这就要登场了！白羽一颗八卦的心蠢蠢欲动，故意插嘴问道：“菁菁姑娘是不是杏花白里那个喜欢裴少的姑娘？原来是个琴师啊，听说气得心病复发死掉了，难道没死成？”
裴颜愣了愣，哭笑不得道：“白姑娘这几天足不出户，这京城的流言绯语倒是听过不少。不过，流言都是不可信的，菁菁姑娘的确是因为流言四起而生气罢课，但她喜欢的人却不是我。”
“不是你，那是谁？” 白羽疑惑道，“我记得是苏少说她因为你带我回裴府而伤心了……”
“那是苏沐胡说八道！”时境忍无可忍地翻身坐起，怒道，“说他眼神不好，他还跟我急！我看到他那张脸就来气！自己成天没事儿就当个散财童子充冤大头也就罢了，还管闲事管到我头上来了。他哪只眼睛看出菁菁姑娘中意三弟了？人家姑娘的名节都要被他一张臭嘴毁掉了，真是岂有此理！”
“这事儿也不能全怪苏沐。”裴颜瞥了时境一眼，说，“你和菁菁姑娘成天斗嘴打太极，还老是拿我当幌子，难怪别人起误会。苏沐性子本就粗，哪懂你俩那些弯弯绕绕？误会了也不稀奇。”
“那你说怎么办？听她家家仆说，菁菁姑娘可能就此辞了这里不来了。”时境苦恼地扶额。
“不来也行。”裴颜打趣道，“我看这几天她没来，来书院学琴的新学生多了十几人，你那琴堂都快挤不下了。看来你这身皮相还是挺管用的嘛。再这么教下去，得拉通隔壁的两间杂物间，充当第二间琴堂，再到京城教访司高薪聘个名家琴师也不是难事。”
“哼，一副重利轻义的奸商嘴脸！”时境狠狠剜了裴颜一眼，说，“且不说两年相处的情谊，就说京城里哪个名家琴师的琴技造诣能和菁菁姑娘相比？还指望我出卖色相帮你招生，有种你就摘下你那鬼脸面具，脸不红心不跳地天天守在杏花白门口，包你生源广进！”
“扑哧……”白羽真是再也憋不住了，从时境说苏沐是“散财童子”开始，白羽就忍不住地想笑。
时境瞪了白羽一眼，那表情分明是因“人妖”之事余怒未消。
切，小气！白羽心中一阵腹诽。
裴颜叹了口气，起身随口道：“也不知这杏花白当初是谁执意要开的！不说要你为杏花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罢，只是要你为招生出卖个皮相还跟我叽叽歪歪的。”
看时境一脸的不以为然，裴颜又说：“明日休你一天假，拿出你平日哄女孩子的本事，再请不回菁菁姑娘，你又不愿教学，就别怪我去京城教访司请人了。”
时境白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对了，”裴颜忽然想起了什么，表情认真地说，“今早和乐公主又遣人送来拜帖，约好酉时过来和你切磋琴艺，这帖子想必你也看到了——公主几次三番上门，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没有的事，别瞎说！公主金枝玉叶我可无福消受。”时境摆摆手，若有所思地说，“公主还真是正儿八经过来和我探讨琴艺的。不过说来也奇怪，和乐公主成天舞刀弄枪的，没想到这琴弹得倒十分好。”
“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不也是转行做的琴师？”裴颜说，“主业之余玩点兴趣爱好，无可厚非——先走了。”
白羽跟着起身走到门外，刚走几步，裴颜似乎想起什么来，嘴角勾起邪邪一笑，折回去，歪着脑袋探出门口，说：“听说教访司里的玉莲君特别中意你，几次三番托人打听，想进杏花白当琴师，要不……”
“滚——！”室内一声怒喝，“你要是敢把他招进来，就别怪我跟你急——”跟着“咚”的一声，什么东西扔在了门框上。
裴颜立时移出门口三丈远，哈哈笑两声，带着白羽扬长而去。
“玉莲君是谁？和时少有过结？”白羽忍不住问道。
“是京城教坊司有名的琴师。”裴颜微微翘起嘴角，“这厮琴技很好，模样长得也不错，就是有个毛病。”
白羽：“什么毛病？”
裴颜：“是个断袖。”
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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