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好戏
吹面不寒杨柳风。
果然这京城的风儿都和桃花谷里不一样，拂在脸上暖洋洋的。
仰头望着金陵城高大巍峨的城墙，城门口一个身着青布长衫的清瘦少年微眯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千辛万苦从谷里偷跑出来，心心念念的那些个传奇话本子里描述的花团锦簇的京城就在眼前，少年清俊的小脸上写满了雀跃，他紧了紧肩头那个沉甸甸的灰布小包裹，昂首阔步向城门走去。
“嗒嗒嗒……”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迅猛传来，眼前顿时尘土滔天，官道上的人们纷纷急急地让道。十几骑衣着光鲜的青年男子，意气风发纵马呼啸而过。
“咳咳……咳”漫天飞扬的尘土激起青衣少年一阵咳嗽，他从怀里掏出一方白纱绢帕，紧捂住鼻子，拧着眉头，望着在尘土中朦胧远去的背影，轻哼一声：“不过是些纨绔子弟，忒没教养……”
不过，他转念一想，呃……好像也不能这么说——
大泽一朝盛行骑马出行，骑马若不能如此策马驰骋，与牛车何异？有些尘土也是可以理解。只是要是大家都这么满大街驰骋一回，岂不是会“千里黄尘白日熏”，把人居环境搞得很恶劣？古时盛行牛车几百年，果然不无道理……
打住，打住！这脑子怎么又开始跑偏了！
他摸摸已经开始咕咕叫的肚子，民以食为天，这环境治理自有皇帝老儿操心，先填饱自己的肚子才是正事儿。
他拍拍身上的尘土，搓搓青布袍子下摆处溅上的几点泥浆，想想刚才的“鲜衣怒马”，捏捏肩上的小包裹——哼，本姑娘也要弄它一身锦衣玉袍，也不枉来此一遭！
没错，这个少年——哦，是个少女，姓白，名羽，小字子语，芳龄一十六。
灰布小包裹里面鼓囊囊装着十几个金锞子，那是她每年生日时，爹娘作为生日吉祥物送给她的。每个金锞子上都雕刻着一句诸如“知足常乐”、“吉祥如意”、“岁岁平安”之类的吉祥语，承载着长辈对小辈们的祝福。每年一个，已经攒了十六个了。
听爹娘说，别看金锞子小小一个，每个可是市值一百两银子哩。虽然桃花谷里大家的生活都自给自足，不需要流通什么铜板银元这样的货币，但据说在谷外一百两还是挺值钱的，足够一家普通百姓一年的生活花销呢。
想想包裹里价值千金的宝贝，白羽就眉开眼笑，腰杆子也挺得直了。
有钱走遍天下，没钱寸步难行！本姑娘现在是有钱人了，那些话本子里风流公子、翩翩佳人锦衣玉食的生活，咱也来京城好好体验一番！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人不风流枉少年。嗯，可谓金玉良言!
昂首跨过金陵城的城门，只见宽阔的青石板街道上，往来行人络绎不绝，香车宝马川流不息，街道两旁店肆林立，店招酒幌在春风中猎猎招摇。
走不多远就看到一座两层酒楼，雕檐映日，画栋飞云，墨漆簇新的店招匾额上，龙飞凤舞雕琢了三个朱漆大字“春意楼”，笔力雄劲，气势十足。她毫不迟疑地信步走上二楼。
未到申时，用餐的食客寥寥。白羽挑了个靠窗的座位，放下肩上沉沉的包裹，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肩膀，长长舒了口气。
白羽一招手，一个店小二便立刻满脸堆笑跑到跟前来：
“客官有何吩咐，小的洗耳恭听。”
白羽：“你们春意楼有什么特色菜肴啊？本公子要好好尝个鲜。”
“这位客官，本店菜肴山珍海味八珍玉食可谓一应俱全，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更是应有尽有，鲁菜川菜苏菜粤菜闽菜浙菜湘菜徽菜八大菜系无所不包……”这小二当真是伶牙俐齿。
“都有什么？报来听听。”白羽兴意盎然。
“客官，您就请听好嘞——”那店小二清清喉咙，亮了亮嗓子，提了一口气，脱口而出：
“本店有金龙出海、飞燕迎春、蟾宫竹影、翡翠虾仁、玲珑牡丹、芙蓉鸡片、白云猪手、兰花飞龙、金猴卧雪、鱼跃荷香、喜鹊登梅、春色满园、百鸟回鸾巢、灵芝恋玉蝉、八仙过海闹罗汉、九曲黄龙上云霄……”
小二还在滔滔不绝，这边白羽已然懵圈了。
“这都是些什么呀？”白羽皱了皱眉头，“报个菜名而已，有必要整得这么文绉绉不知所云吗？”
小二赶紧解惑:“公子有所不知，这金陵城酒楼茶肆何止百十来家，为了招揽顾客，各家酒楼均出奇招。春意楼是新开的酒楼，我们裴掌柜的博古通今、满腹经纶，真真是个风雅的文士，他嫌直白的菜名太俗，就给自家菜式重新取了名字。这诗情画意的菜名也是本店的一大特色哩。”
原来如此！看来这店掌柜还有点意思。虽是文人从商，好歹有几分生意头脑，懂得出奇制胜在竞争中更有胜算。
只是一路行来，奇葩的店肆鬼异的菜名也碰到过不少。比如所谓“绝代双骄”就是一盘红辣椒炒青辣椒；所谓“乌云蔽日”就是一碗紫菜鸡蛋汤；所谓“关公战秦琼”居然就是一盘西红柿炒鸡蛋，气得白羽当场拍案而起——那个耍大刀的关公，打小就是她心中的偶像，居然被嘲笑脸红得像西红柿，让她情何以堪？
为保险起见，避免雷区，白羽决定点几个从字面上就能判断食材的菜品：“那就要翡翠虾仁、芙蓉鸡片、白云猪手、鱼跃荷香吧！”
“好嘞！客官您稍坐，马上就来！”店小二兴冲冲地下楼去了。
欲知京城奇闻异事，到酒楼茶肆坐上一遭，必能有所收获，果然，没坐片刻，就有絮絮低语直飘进白羽耳中。
“诶，你听说了吗？户部尚书权大人小儿子的婚事看来也要黄了。”
“这是怎么说的？儿媳妇不是说是礼部侍郎何大人家的小姐么？何小姐和权公子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男才女貌，堪当良配，后日就是婚期，平地又起什么波澜？”
“听说何小姐昨日也突然一病不起了，何大人急急地把普宁寺的了悟大师也请去讲经施法……估计和之前的那几位症状差不多……”
“这可真是奇了！莫非三月不宜嫁娶？但除了这些官老爷们，平民百姓的婚迎嫁娶也没听说有这种失魂的奇事啊？”
“谁说不是呢？自打和乐公主拒婚北燕求亲使团，这京城就怪事多多。有传言说是北燕人搞的鬼，自己求亲不得就暗中使坏，破坏士子名媛的联姻，挑拨我大泽朝臣关系。听说今早皇上下令把求亲使团众人囚于官驿内，着大理寺彻查此案……”
“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北燕蛮子也忒缺德了。算起来，这接二连三的，毁的怕不只三桩婚姻了吧？大理寺若一时查不出，下一个倒霉的官老爷不知是谁？”
“听说，豫王与顾大将军义女的婚期也是三月……”
“呸，你个乌鸦嘴！豫王殿下也是你随便咒得的？”
“……不过话说回来，听说这次北燕求亲颇有诚意。去年年末北燕皇帝突然薨逝，皇室间大起干戈，三皇子拓跋枫铁血手腕，回国既一举平息叛乱，立为新王。年初国内安顿完毕就派使者求亲我大泽，愿与我大泽化干戈为玉帛，停熄边境争端战火，朝岁纳贡，永结盟好——保不准这位还真是北燕难得的明君呢。”
“是啊，听说这位新王还是个青年才俊，可惜单单只求亲和乐公主。话说这和乐公主也是随便求得的？这位不光是先帝最宠爱的公主，还是当今皇上的同胞妹妹，更是我朝近两年屡建战功的女将军，和豫王一起有‘西北双璧’的美誉。公主拒绝北燕蛮子的求亲也是意料之中。”
“话虽如此，但和乐公主毕竟不是寻常小儿女，常年在西北军中浸染，深明家国大义，大泽朝边疆安宁也是她多年夙愿。此次一口拒绝，想来定有别的原因。”
“诶，你说，会不会是公主有了心上人，所以才拒绝的？”
“谁知道呢？这种事别瞎猜……不管有没有，想来这事都弄得今上很是糟心啊。”
“唉，这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当今皇上也一样，为国为家难两全哪……”
“……”
看来这三月的京城挺热闹啊，又是公主和亲又是新娘失魂的。
有好戏看了呦！
肚子不合时宜地又“咕咕”叫了几声，白羽收回竖起的耳朵，一心等候美味上场。
不一会儿，菜就陆续上齐了。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果真都是精致的菜式，色泽淡雅，香味扑鼻，引得白羽食指大动。她操起筷子就要开动，发现一旁的店小二没有走开的意思。
白羽偏头看了看他，那小二很有几分眼色，忙解释道：“这位公子，看你都是见过世面的，公子点的这几道菜都是我们店推出的新品，不知合不合口味。我们掌柜的交待，但凡遇上像公子这样有品味的食客，品尝菜品后，万望留下个话儿，有不足之处，我们也好改进不是？”
这是要客串一把美食评论家吗？关于美食，这些年，她吃也吃成了半个行家。
拜父母亲大人的特殊爱好所赐，家里书房中除了各种传奇话本子，各处收罗的美食食谱几乎占据了书架的半壁江山。爹爹和娘亲恩爱有加，十几年如一日地如胶似漆，连下个厨两人也不舍得分开。于是，钻研厨艺也成了两人的一大爱好。
十几年的小白鼠当下来，白羽自觉这几乎算得上尝遍天下美味的舌头，还是颇为挑剔的。
于是，白羽胸有成竹地满口答应。
第一道菜：翡翠虾仁。菜色果真色泽艳丽。虾仁嫩白中透出红润，看着鲜嫩无比，配菜豌豆清香扑鼻，以素托荤，在白玉盘中似粒粒翡翠，闪出琉璃般的光泽。卖相真真是极好的！
第二道菜：芙蓉鸡片。肉片色泽洁白，形如芙蓉，神形俱佳，琉璃芡勾得恰到好处，给整个菜品笼上一层诱人的莹润光泽，配上小片的黑木耳和红绿青椒，给略显寡淡的菜色增色不少。
第三道菜：白云猪手。就是一只猪蹄一剖两半，切成片状摆在瓷盘中，皮肉已卤至晶莹的半透明状，扑面而来的香味酸中带甜，如果口感肥而不腻，当属上品。
第四道菜：鱼跃荷香。白玉盘中耸立两座白萝卜雕成的小山，一朵红荷用红萝卜精心雕琢，花瓣娇艳欲滴，两尾金色鲤鱼用胡萝卜雕刻得活灵活现，围绕固定在小山周围。盘中几片用冬瓜皮雕成的荷叶上整齐摆放着几只金灿灿的蛋皮鱼卷，这真真是一道赏心悦目的菜式。光是这精致的雕工就让人肃然起敬，那金色鱼卷的味道更加令人期待。
然而通吃一遍下来，白羽已经兴意索然。这几道菜品虽说都是清淡的菜式，但淡到索然无味就太过了罢？！嘴里都要淡出鸟儿来了！
熬不过肚子饿意凶猛，白羽还是老老实实地吃完了这顿饭。
刚放下筷子就迎上了店小二殷勤期盼的目光：“这些菜式可合公子口味？”
“这……不好说啊……”白羽微蹙眉头，心里盘算着如何打发这店小二——
若实话实说，说他们家的菜卖相虽好，但缺滋少味，恐怕会惹出些不必要的争执和麻烦，自己初来乍到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刻意迎合敷衍，那种虚伪话语她是绝计说不出口的。
如何委婉地表达呢？
展眼瞥见壁上有幅字画，上书“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笋焖猪肉。”虽笔势豪纵，神|韵超逸，内容竟是首颇有意趣的打油小诗，颇合白羽味口。
既有珠玉在前，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烦请小哥取过笔墨来。这菜肴滋味，空说无益，需付诸笔端才好。”
店小二喜滋滋地取来笔墨纸张，白羽略一思索，嘴角微微勾起促狭的笑意，挥毫落墨，一笔行楷写得行云流水：
大雨哗哗飘湿墙，（意为无檐，即无盐）
诸葛无计找张良。（意为无算，即无蒜）
关公跑了赤兔马，（意为无缰，即无姜）
刘备抡刀上战场。（意为无将，即无酱）
写完搁笔。这无盐无蒜无姜又无酱，把这缺滋少味可谓说得趣味又含蓄了。
看那店小二一头雾水抓耳挠腮地愣在桌边，白羽微微一笑，拿起身边的灰布包裹，下楼会过帐，头也不回地跨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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