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景公子
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六月入夏，照往常，父王需去西山巡营，不过年初他将一部分神策军权移交给我，此事便由我代之。
西山离皇城有两日车程，途经郊外的通明茶馆休息，刚入座，门外传来马蹄声，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停在了门口，绣牡丹金雀百蝶车帘缓缓打开，一袭雪梅纹青竹墨袍，修长如远山的浓眉，狭长而深谙的凤眸，眉心一颗朱砂痣几分明艳柔情，竟是楚夜麒！随后，他携着一位粉衣女子下车，女子正是绒芝……
杂乱的人声被赶去了馆外，楚夜麒也是少有的招摇，一掷千金命阿永包下了整个茶馆。茶馆掌柜原本想来赶我们走，阿永朝他使了个眼色，掌柜会意，转而给我们上了几盘点心。
整个茶馆，安安静静，落针可闻，只剩下我和楚夜麒的人。
绒芝清亮的嗓音格外有穿透力：“殿下不必为妾身这般大费周章的，妾身只是口渴，想要碗水喝罢了。”
楚夜麒柔和道：“你的嗓子需用好茶养着，是本王疏忽，没来得及带上御贡花茶，只能勉强喝一喝这茶馆里的茶。”
阿永连忙道：“是奴才的错，奴才知道姑娘最喜欢喝茉莉忍冬茶了，昨晚还记得带的，今早忘拿了，还请姑娘恕罪。”
绒芝娇羞一笑：“阿永不必自责，没关系的，妾身从小粗茶淡饭，没这么讲究，王爷真是用心了。”
我明明塞了满嘴的桂花蜜饯儿，尝到的味道却是酸的，难以下咽。
我鲜少见到楚夜麒会这么温柔地对一个女子，想来他是真的喜欢绒芝。
我没有处置绒芝，也没有将她调离。一来不想因此惹怒了楚夜麒，把关系弄得更僵。二来绒芝能接近他，我便可以借机查明一些疑惑。
岚祁幽冷的目光从楚夜麒那边收回，俯身对我道：“郡主我们走吧。”
我默了默，拿过梨花白瓷杯沏了杯茶，对身后的陆校尉道：“你继续说刚才的军务。”
楚夜麒特准我待在茶馆，意在故意要我看着他们。那我就如他所愿，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陆校尉迟疑地看了眼岚祁，见他面色阴沉，改口道：“末将说完了……”
我：“……”
秦大人讨好道：“有件事，虽与军务无关，但下官觉着，理应告知郡主。”
“你说。”
“前不久楚国的汴州和西州、以及我国与楚国交界的宿州陆续发生了离奇命案，根据府衙搜集的信息，疑似赤眼妖兽所为。”
“赤眼妖兽？”我惊了惊。
赤眼妖兽的传言，二十年来一直没断过，最先是景山一带的村民看到有眼睛发红光的怪物出没鬼林子，有江湖术士入林中降妖，结果死在了林中，死状可怖。后来附近的村镇陆续出现这样的死者，再后来，齐国、夏国等地也出现了妖兽，弄得人心惶惶，谈妖色变。十多年过去，妖兽陆续被除，已很少听见此类凶案了。
我不由地看向岚祁：“你怎么没跟我说？”
他眸色幽冷瞟了眼秦大人，似乎是怪他多嘴。平稳道：“还没确定的事情，我已命人去追查了。这两个月军务繁多，郡主也受了伤，等有了眉目，再告知郡主。”
我转而道：“你具体说说是怎么回事？”
他正待回答，忽而一个声音从窗外飘来：“我来跟郡主说吧。”话毕，暗香浮动，白影飞入。岚祁反应迅速，纯钧剑出鞘直指来人。来人姿态优雅，一声嘹亮的笛声，黑笛出袖，衣袂翻转，招架格挡，墨发逸飞间，招数美若舞蹈。
我惊道：“住手。”与此同时，楼下楚夜麒也站了起来。
来人正是流景乐师，楚夜麒的挚友，常戴白色面具，喜穿白衣若仙，一双明眸清亮璀璨，声音柔软如丝，擅长填词作曲，曲风柔肠多情，笛声一绝，传言能引百鸟翔集，享誉一方。
“郡主别来无恙，有没有想我？”他折扇一开，一张刺绣精美的宿绣丝绢送到我面前，绢子清香扑鼻，绢角用金丝线纹了首诗，落款是他的名字。
“宿州的刺绣远近闻名，特意给郡主订做了这个，喜不喜欢？”
流景这是第一次送丝帕给我，说起来，这丝帕的颜色和花纹很像以前楚夜麒送我的那张……
“怎么？郡主不喜欢？”
我回了回神：“很漂亮……这上面的诗是？”
“我新写的。”他坐到了我身侧，端起我喝过的茶一饮而尽，风流之态毕现。
我仔细看了看，这是一首相思词：
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
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这首诗送给郡主，合不合适？”
我心中一沉，天生旧物不如新、里许元来别有人，不正是说的我、楚夜麒和绒芝三人的关系吗？
流景同情地看着我：“怪我不该离开了几个月，殿下竟有了新人，郡主是不是很伤心？”
我强笑了笑，转移话题道：“你刚才说知道赤眼妖兽的事？”
“恩，四月初五，宿州萍水镇的一个乞丐惨死在桥下，死状可怖，和几年前赤眼妖兽杀人的方法很相似。 ”
我疑道：“这么大的事，地方郡县没有上报朝廷吗？”
“因为没有人证，地方官员担心不是赤眼妖兽所为，不想重蹈去年锦州知府的错失。”
去年锦州也出了一系列离奇命案，杀人犯为了逃避罪责，仿效赤眼妖兽的杀人方法作案。锦州知府没有查清案情，急忙上报朝廷有赤眼妖兽作乱，弄得人心惶惶，社稷动荡。皇上治了锦州知府妖言惑众之罪，革职查办了。
我道：“你还知道些什么，都说一说。”
“那我可得说一下午了，这几个月我一直跟着巨世子查案，还去了趟楚国的汴州和西州……”
“巨世子？巨帅？”
“恩。我起初就是在宿州遇见他的，还写信告诉殿下了……对了，当时郡主正和那个假世子相亲来着。”
我明白了过来，流景不经意的一封信暴露了巨帅的行踪，楚夜麒发觉不对，才会赶来了九阙楼拆穿假世子。
流景道：“唉，郡主莫生气，巨世子是出了名的破案狂魔，哪儿有离奇凶案，他就会往哪儿钻。他说不想来相亲，早就拒绝过皇后，却不知有人假扮他来相亲。”
我一时默然，假世子之事却需进一步细查。我道：“你们查出什么来了吗？”
他摇了摇头：“郡主和王妃最了解赤眼妖兽，我本想求助于郡主，可殿下不让我说。若真是赤眼妖兽作乱，皇上必会派郡主去降妖，那很凶险。殿下不想让郡主犯险。”
我是神策军少主，也是夏国的“神女”。夏国信奉洛族神教，“神女”如同国师，行使国家神权。母亲是上一任“神女”，拥有预知之能，曾多次救民于水火、救国于危难。而我作为她的女儿，也被认为同样也拥有神力，凡人无法对抗的妖兽，我们必能降服。
我对岚祁道：“此事不容轻视，一有情况立刻报我。妖兽应及早擒拿，越往后，它魔性越难控制，伤的人会越多，越难降服。”
岚祁蹙眉应了一声，浓密的长睫遮住了眸中的暗色。
楼下绒芝忽而说道：“殿下，妾身听说那赤眼妖兽全身都长着牙齿，能将人咬出百来个窟窿，等放干了血，挖心吃……好可怕。殿下，我们还是别去西山玩了吧，殿下带的护卫也不多，很危险的。”
我微惊，楚夜麒也要去西山？
西山地势偏低，夏季尤为炎热，这个时节并不适合游玩。可是楚夜麒每个季节都要去那待上十几天，并且在西山东麓的桐花林买下一座豪宅，专做游玩居住之用。
我起初以为他是迷恋上那片桐花林，可桐花春季只开半月，他为何炎炎夏日、皑皑冬雪也要去呢？后来我命人细查，才知道另有原因……
楚夜麒柔声道：“不必害怕，你若不想去西山，我让护卫送你回皇城。皇城人多，妖兽不敢去热闹的地方。”
“可，可妾身一个人待在皇城也会害怕……还会担心殿下。”
楚夜麒似是笑了一声：“那你还是待在本王身边吧。”
我：“……”
流景摸了摸我的额头，轻叹一声：“多情总被无情恼，道是无晴却有晴呀。殿下真不应该如此伤郡主的心，郡主要不要我帮你一把？”
我未及言语，他长袖拂来，忽然牵上了我，用力一带，我就被他压在了梨花木雕花栏杆上……
似曾相识的清香扑鼻，他蜀绣君子兰锦袍紧贴着我，玉簪莹润生辉，墨发如丝扫鬓，银线描边月白面具下一双桃花色眼眸极是吸人。
以前我并未将流景当做男子看到。因他性子温柔婉约，常年又带着面具，不曾见他本来面目，又加之外众人都说他和楚夜麒是断袖之情，我便一直将他当做闺中密友一般。
此刻他怀抱着我，胸膛硬实滚烫，肩膀宽大魁梧，男子的阳刚气息直逼而来！暧昧又撩人，令我一阵羞慌！
他若无其事地柔笑，将我围在他的臂弯里，高大伟岸的身躯和我小小的身材形成鲜明的对照，让人错觉得以为一只狼虎在嗅着一朵小花儿，巴掌宽的距离，滚热的呼吸全都拂在了我的脸上！
我绷舌头都快卷了结：“你，你，你干什么？”
“嘘……”他眸色狡黠，又朝岚祁做了个“你别过来”的动作，如玉修长的手指在我脸颊上细细婆娑道：“若我是殿下，必对郡主宠之爱之，护于掌心，不伤分毫。郡主真的喜欢殿下吗？”
我面红耳赤，整个后背紧贴柱子与他拉开微小的距离，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喜，喜欢……呀。”
“那为何从不提婚事呢？”
“我、我提了的，他、他不愿意。”
“我是说……向墨筠王提婚事。”
我：“……”
我的确没有主动向父王提过要嫁给楚夜麒，一是楚夜麒本人不答应，二就是不敢提……
父王一直不喜欢楚夜麒。听说楚夜麒的父皇曾是父亲的情敌，二人曾为了争抢我母亲而兵戎相见过。
后来父王终于答应了我们的婚事，然而未及完婚，发生了千寂之乱，我死在了龙回海上……
父王认为是楚夜麒将我害死的。我无论多么努力、楚夜麒有多优秀，父王再难答应我嫁给他。
流景长翘如蝶翼的睫毛扇动：“殿下这一生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墨筠王若答应婚事，皇上赐婚，他拒绝不了的。”他挑起了我的下巴，面具欺近！
嗡……我脑袋一响，他淡红色的唇瓣就贴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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