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有二心
乱世重武略，治世用文韬，盛世兴礼乐。夏国正值太平盛世，歌舞礼乐便成为众人追求和崇尚的对象，艺妓乐师的地位也是空前提高。
“锦绣群芳会”应时而生，由朝廷太乐署主持，五年一届，择选民间才艺之人入朝为乐官。这是一场美轮美奂的音乐盛典，更是艺妓们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绝好时机。
玉莞公主喜欢歌舞音律，邀我去看赛事。决赛的赛场设在万国山庄的锦绣台，而去锦绣台的路上，必会经过楚夜麒的楚留殿，于是我就答应了。
许是那天那个吻弄的，最近我总会产生幻觉，看什么都能浮现出楚夜麒的身影。比如此刻，我站在丹青湖边看着西边的赛马场，眼前就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同样是那片赛马场，场上却只有我和楚夜麒两人。我小小的个子，六七岁的模样。楚夜麒也是少年青涩，眉宇澄净。他教我骑马，教得耐心，可我愚钝，老是出错，一不留神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脚踝扭了，淤青一片。
“以后不许骑马了。”他满脸疼怜道。
“这怎么行呢？父王说了，不经历挫折和失败就学不到东西。上回我学滑冰还摔过两三次呢，你看我后来就会滑冰了！”
“这是什么道理？墨筠王不担心你摔断腿吗？”
“哪会这么严重呀？”我咯咯地笑，又道：“我若摔断了腿，变成了瘸子？殿下会嫌弃我吗？”
他一脸肃然：“墨筠王和王妃会嫌弃你吗？”
“我是他们的女儿，怎会嫌弃我？”
“所以我和他们一样。”他紧接着道。
“姐姐？姐姐？”玉莞公主突然推了推我，我醒过神来。
“姐姐在发什么呆呢？”她仔细瞅着我，忽而一笑：“不会是在想夜麒哥哥吧？”
我赧然：“没，没有。”
她觉得自己猜对了，嬉笑道：“父皇给你安排的那些王孙公子，你真的一个都没看上吗？”
我摇了摇头。
她赞同道：“我也觉得他们配不上姐姐，姐姐有没有考虑过我哥哥呀？”
我眉毛一跳：“宁王殿下？”
“嗯呀，他一直惦记着你呢。这次听说你要择婿，差点抗旨回来抢亲了。”
玉莞的亲哥哥夏似玉是皇上的长子，原本是太子人选，几年前却遭到皇后陷害，被贬去塘州长郡，无召不得回朝。听说我以前和夏似玉关系很要好……
她见我没有回话，只得叹了口气：“姐姐肯定是记不得我哥哥了……其实姐姐如果能嫁给夜麒哥哥，我也是很开心的。当年姐姐失踪在龙回海上，所有人都以为你回不来了，只有夜麒哥哥坚信你没有死。他在海边住了两年，太子也不做了，楚国也不回了，疯了一般地找你。后来王妃将他劝了回来，他还是经常待在洪都等你，总觉得你会先去那儿……有一次，有位舞姬复原了你的‘玲珑舞’，殿下以为那人是你，特意去找她，岂料那人竟是个杀手！险些把殿下杀了！”她重重叹了口气：“他明明对姐姐一片深情，可为什么姐姐回来了，他却变成这样了……”
这也是我一直困惑之事。
不知不觉已走到了锦绣台，“群芳会”比赛还没开始，台下却已人满为患，议论纷呈。
这一届的锦绣群芳会，备受大家关注的除了各地的名师花魁，还有一位刚出道不久便享誉皇城的歌姬，名叫绒芝。
“这绒芝姑娘是藏香阁的，首演那日，我也在那。她唱的正是《无极天》，那首歌呀难度极大，不仅有连续颤音、花腔跳音，还要求高音徘徊。”
“是呢，当年夜莺娘子为了唱好这首歌，差点唱坏了嗓子。绒芝姑娘不仅唱好了，演唱过程中还伴以舞蹈和奏乐，古琴、琵琶、玉箫、胡琴样样不差，技压群芳，令人拍案叫绝啊！”
“更妙的是，这绒芝姑娘远看有几分像茜雅公主，如今已是藏香阁的新宠，身价百倍，千金难求一见了。”
“可不是嘛，前几日，广阳侯的小公子慕名前去看她，本想一亲芳泽，可她不从。对方恼羞成怒，当场就动了粗！好在睿王殿下也在藏香阁，他出面救下了绒芝。”
我心头微惊，楚夜麒出面救了绒芝？
“确有此事，那甄初紫仗着他爹是广阳侯，嚣张跋扈，作威作福。可这是皇城，又不是他们湖州。睿王殿下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我说呢，昨日我在暖湖赏初荷，就看见睿王殿下和绒芝姑娘同坐画舫上，殿下抚琴，她唱歌，那琴声，那歌喉，真是人间难得一回闻~~”
“哦？只是抚琴唱歌么？没干点别的事？”
众人一阵心知肚明的笑，我却心中一沉。
玉莞见我神色不对，忙道：“别听他们瞎说，夜麒哥哥才不是那么随意的人。兴许是那歌姬精通音律，二人品鉴琴乐而已。”
话虽如此，可我却看见楚夜麒携着一曼妙少女从柳荫长堤那边走来……
阴阴夏木啭黄鹂，湖光山色，碧波涟漪。二人穿着同色衣裳，裙边都绣有莲花，鞋子竟也是同一个款式。长堤芍药绽红绡，二人走得极近，衣袂相叠，有说有笑，眉目传情……
即便再瞎，我也能看明白这是怎样一幅景象。
人群议论声更甚：“那不就是绒芝姑娘吗？”
“还真跟了睿王殿下了~~”
“她是想飞上枝头做凤凰么？”
二人往这边走来，越来越近，我竟如落败的将军，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姐姐去哪儿呀？”玉莞在后面追着我，可我不想回头，双脚不听使唤地往前走……
周围的人声嘈杂，人影混乱，锣鼓喧天，光怪陆离。
霍然！一阵疾风袭来，有人一声大喊！骏马嘶鸣！地动山摇！
我急忙转头一看，竟是一匹高头骏马凶猛向我冲来！
砰！
世界一瞬宁静，人语消散远去，天地旋转，画面定格，我的视线一片模糊，变灰，转暗，如坠地狱……
我在梦境里游荡，梦里回到许多年前，那是在楚国梁州，我蒙着面纱站在青楼门口等他，隔着重重门帘绯纱，我能清晰听见他与花魁娘子对话：“公子的诗词写得真好！尤其是这首《迢迢牵牛星》：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盈盈很是喜欢。”
“喜欢就好，这首词就不用付钱给我了，送你做离别礼吧。”
“公子真的要离开呀？老鸨愿意出三倍的价钱请公子做乐师的。”
“不了，有缘再见吧。这些年多谢你们的关照。”
对方很是伤心：“公子是因为那位梦蝶姑娘吗？公子要随她去哪里？”
他笑道：“我陪她去寻家人。”
“似水真羡慕她。也不知她生得怎般美貌，竟得公子如此倾心。”
他柔笑：“说实话，我也没见过她真实面容。”
那时我用染料涂花了脸，毁了容貌，隐姓埋名。而他也谎称自己是在佛寺长大的孤儿，身世不详。我两同是天涯沦落人，结伴而行寻找身世。他创作词曲卖给青楼歌坊换得足够多的银两，照顾我的起居。
那时的他，性格开朗，言语风趣，眉心掩去了那颗朱砂痣，喜穿艳雅多彩的衣衫，凤眸总是含着桃花春色，温柔多情。
他原本就恣意洒脱，从不看轻歌伎舞姬，反而欣赏她们的才艺双馨和真性情。他曾对我说，他希望有朝一日，整个社会不分血统贵贱，不论家族门第，只凭本事论高下。
过了这么多年，他的身份和性格虽然变了，可梦想和初心还在。他喜欢上青楼歌姬，不足为奇。
我睡得沉，突然一声哀嚎传来，竟是茜雅的声音由远至近！
“姐姐啊~~姐姐你怎么就死了~~妹妹还没来得及看你最后一眼，你怎么就被马撞进茅坑里死了啊！”
我：“……”
茜雅哭声逼真，问道：“姐姐什么时候断气的？怎么不通知宫里？有没有传信给王叔？可千万别说姐姐是被马撞进茅坑里死的！这多丢人啊！”
我：“……”
她如同唱戏一般，嚎啕大哭：“姐姐你还没成亲，还没看着我和夜麒哥哥成亲，你怎么就被马撞死在茅坑里了啊……”
我忍无可忍，一掀被子道：“公主殿下，我没有掉进茅坑好吗？”
她猝然一僵，瞪大了眼睛，随即面色一白，尖叫道：“诈尸哇！”
我：“……”
那匹高头大马的确将我撞飞了很远，也确实将我撞进了附近的茅厕里……
可我真的没有掉进茅坑啊喂！
茜雅一脸失落道：“啊？姐姐只是受了点外伤呀？要不要再检查一下？”
翠姨忍俊不禁：“公主放心，郡主从小习武，内力深厚，而且还穿了金丝甲护身，药王谷的慕神医已经诊过，没有生命危险。”
她难掩失望之色，白演了一场戏，浪费了一滩眼泪：“可我听说那匹汗血宝马都撞瘸了一条腿呀~~姐姐怎么会没事呢？万一撞坏了脑子呢？”
我：“……”
你才脑子坏掉了呢。
送走了茜雅，屋外又传来女人的哭声。我疑惑道：“这又是谁在哭？”
岚祁进来禀道：“是藏香阁的绒芝求见郡主……”
“绒芝？”我始料未及。
他道：“玉莞公主认为郡主是因为绒芝才被马撞伤，她罚了绒芝二十大板，命她过来向你道歉。”
我哑然，玉莞与我相交甚好，待我如挚友。她惩罚绒芝，本是好意，只不过……
我垂了垂眸：“让她回去吧。这事与她没关系。”
岚祁微蹙剑眉，方道：“郡主，绒芝是暗夜新使。”
我愕然：“她是暗夜使？！”
神策军专门培养了一支特务兵种，名叫“暗夜”，从事搜捕、暗杀、破坏、情报工作等行动。由父王直属，岚祁担任指挥使。“暗夜”根据能力和功绩，分为隐卫、新使、中使、上使。隐卫尚在受训之中，能力出众者，才能晋升为新使，也就是可以开始执行任务的新人。
我目瞪口呆：“这一批新使名单里没有她呀？”
“她就是我们加派到藏香阁的歌姬，原名良琴。藏香阁阁主给她另外取了艺名绒芝。”
我想了起来：“是你命她去藏香阁查那晚的事情？”
“是。郡主上次在藏香阁出事，我命她们调查此事。郡主若不想留她在那儿，我可以将她调离。”
原来如此，她接近楚夜麒，是为了查案？
屋外的哭声愈大，我蹙了蹙眉：“让她进来吧。”
石阶旁绣球花开得正盛，一蒂千花白玉团。绒芝一身素白长裙，脱簪素面，缓缓走来。
不得不说，岚祁他们择选“暗夜”的眼光很好，绒芝无所装饰，却仍旧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这么近看，并不像茜雅，眉目比茜雅更甚一筹，是那种男人见了都会多看几眼的女子。
她满脸泪痕，因为受了杖罚，行动不便，只得跪于门外道：“郡主恕罪，属下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严守暗夜的纪律，不敢坏了规矩。属下接近殿下，是想为郡主探得消息……”
我默了默：“楚夜麒愿意你跟着她？”
“是……殿下要奴婢以后留在他身边服侍。”
我心头微刺，楚夜麒虽经常出入花街柳巷，但很少与青楼女子如此深交……她竟是例外了？
“殿下很中意你？”
她噤若寒蝉，头埋得更低：“属下不知，属下若哪儿做错了，还请郡主降罪。”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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