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一梦千年
时间总是说快也不快，说慢一晃三日也便过去了。
风吹叶动，沙沙作响，今晚夜色深沉，繁星明朗，月影霜华，如水的白色石板映着翠竹摇曳，如荇如藻。
拉开屋门，采薇慢慢向院中走去，此刻已是入夜十分，除了轮流在卫玠身旁守夜的侍女外，大家基本都已入睡，所以整座沐清园此时都变得格外寂静。
整整三日，每晚采薇都基本上是竹册不离手，不认识古代汉字可若将它们逐个翻译成现代汉字还是不难的。
虽然说这个想法很傻，很天真，但采薇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可以选择了，也许求助他人是个很好的途径，可是一次可以，两次可以，三次四次呢？
又有谁会愿意一遍遍一字字的去教你，或许是采薇放不下脸面，又或许是她骨子里对中国古代传统就有着一种莫名的推崇与敬重，所以采薇宁可择其远，也不愿选其近。
左手握着已经酸痛到不行的右手手腕，轻轻揉捏着，拖着有些沉重的步子，走过雕花长廊。
行至尽头，她突然顿住了步子。
采薇眨着眼睛，极力辨识着那白玉兰旁沐在月色下的胜雪背影，少年清瘦身姿，满是寂寥萧条，好似天地之间独留着他孤独一个人。
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只铜盆和香炉，还有一些酒菜。
铜盆中火光跳跃，照在他秀美白皙的面容上，一半明亮柔和，一半隐藏在夜色中，伴随着火焰燃起缕缕青烟，眉眼间的忧伤沉于暗夜。
香炉中点燃的香料伴着白玉兰的花香，漫在空气里，让采薇有些恍惚，看着独立园中的卫玠，剩下的却只有发自内心的惋惜。
那一刻，纯白广袖随风而动，也吹动他乌墨般的发，就好似从九天之上飘落柔软的云，高旷悠远山间的碎雪。
那么近，又那么远，甚至还有一些莫名的熟悉。
“是你？”
温柔清润的男声在耳边响起，采薇不由一怔，低头看去，才发现不知何时，她的手竟紧紧握上了他的手腕。
来到沐清园三日，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第二次他对她讲话。
两天前的傍晚，采薇决定当面向卫玠讲清关于玉冠的事，然后认真的和他道一次歉，当夜采薇坐在卫玠的屋下等候，直到深夜卫玠从卫璪院中回来，可那晚当她正式道歉时他却只是淡漠的说。
“女郎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当日的确是在下疏忽，忘记了在下与女郎有男女之别，理应避嫌。”
卫玠说完再不做停留，也不再理会，径直回了房间，之后采薇再也没有与卫玠碰过面，更不曾有只言片语的交谈。
手心里卫玠的手腕有些僵硬，采薇望着被自己紧握的纯白衣袖，手指动了动，有些不太自在的连忙撤回手。
“起风了，小心衣裳。”
采薇低着头，自然没有看到卫玠望着她时，原本迷惘的神色转变成了错愕。
卫玠面容清冷的看着采薇，缓缓向她道一声：“谢谢。”
“夜已深，虽然如今已入春，但还是会凉。”
其实采薇只想问他为何会一个人站在这里，身边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可谁想说出口竟成了毫不相干的话。
卫玠神情依旧迷惘，垂下头，漆黑清澈的眸子映着火光时明时暗，好一会他才开口，“今日是他们的祭日，我想陪陪他们。”
采薇大体能够猜到卫玠口中的他们所指何人，可当亲耳听他说出来，竟然有一种浓浓的悲凉之感，就好像在不经意间心脏缺失了一角，空荡荡的叫人恐惧。
“公子。”采薇看着卫玠突然出声。
卫玠侧面看向采薇，恰巧对上她清亮的眸子。采薇冲卫玠扬起一抹最为纯真的笑脸，就像是一个得到糖果的孩子。
“公子在这里等我。”
说完采薇便提着裙摆快步向卫玠所住的东阁跑去。
卫玠神情有些缥缈，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采薇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黑白分明的眼却在这一刻凝聚绚丽的色彩，将世间万物吞没在潭渊中。
卫玠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原地，直到采薇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视野中，只见此时那少女的手中多了一件同样纯白的披风，卫玠有些疑惑，心想：她带披风过来做什么？
采薇走到卫玠的身边，展开手中的披风，将它披在卫玠的身上。采薇的动作说不出有多麻利，更谈不上熟练，甚至带着一种生疏的笨拙，却极尽认真与温柔。
卫玠半敛着眼眸，看着身前少女，七窍玲珑的心被疑惑填满，从前的侍女见到自己站在这里，都会带着惶恐与不安，劝自己回房，可眼前的人却如此平静，甚至还特意替他寻来披风？
无论怎样去想，卫玠始终想不明白……
“夜晚寒凉，公子身体不好，所以还是要多加小心才是。”
“那白玉冠是我兄长的遗物。”卫玠看着采薇缓缓开口。
缠绕着绸带的手顿了顿，采薇抽出手向后退几步，“我知道，所以我才想当面与公子道歉。”
白玉冠除了是长兄遗物外，对卫玠便再没有过多的意义，即便是丢了也不过是心中难过一阵罢了。
当日卫玠本想借玉冠感谢她，顺便将她带回沐清园，可不曾想这女郎却是个不按常理行事的。卫玠以为她不会在乎，却又不想她竟对此事这般耿耿于怀，卫玠认真的看了一会采薇，淡然道：“女郎原本不想留在卫府，那如今呢？还是想要离开？”
采薇对上卫玠的目光微笑着轻轻摇头，“原本是不愿的，可现在的确是心甘情愿留下的。”
从二十一世纪来到卫府，原本熟悉和拥有的，都在采薇醒转之后，灰飞烟灭，离采薇远去。
亲人，朋友，有太多的眷恋，都失去了。
倘若只是迷路，忘记归途，只消待到冷静，或许还能找到一条正确的路，可是穿越了时空的长河，采薇却连它的尽头都难以窥探，即使她再如何努力的整理好思绪，伸出手，也无法触及那千年后的远方。
半月以来，她彷徨，她害怕，她试图改变命运，她一次次无力的挣扎，最后却也只能强迫自己面对现实。
接受留在卫府，鼓足勇气正视卫玠，何尝不是采薇在逼迫自己面对这个未知的时代。
想要重新活一次，她就必须舍弃无法舍弃的，接受无法接受的。
清醒后，采薇毫不犹豫的执手命途的利刃，忍痛割舍从前，拂袖抛却，选择潇洒的从新开始。
卫玠扬首，俏丽的下巴到颈项构成一道优美的曲线，凝玉般的肌肤在月下泛起晶莹的色泽。他笑了，笑的那般悠闲，清泉流水的温润嗓音，格外安然随意，“若想留下，便留下好了，至少现在，这里才最安全。”
采薇清亮的眸子微微闪烁，惊诧之余又觉得好笑，“采薇本以为自己隐藏的极好，却不想竟早早便被公子给识破，还真有些难为情呢。”
她浅笑，他无言，晚风习习吹过梦醒后的千年时光。
采薇拉开屋门，嫩柳抽芽随着春风摇曳，天地间一片春景旖旎，柔和的阳光打在身上，少了些寒凉，多了些温暖。
原来春光是如此有趣，从前为何没能发现。
她将心门禁闭，把身边所有事物都隔绝在外，剩下的就只有一片晦暗，直到，直到阳光穿过细缝，将那晦暗驱散，她才愿意打开心扉，开始对这个时代，对自己的未来有了些许的憧憬。
采薇走向东阁主屋，抿抿唇，想起昨夜她与卫玠最后的对话，还真是窘迫的很呢。
“不论如何，我的确是做错了，理应向公子赔罪的。”
“那女郎打算如何赔罪？”
“……”
“既然女郎还未想好，又想还在下人情，不如……”
“就让采薇贴身伺候在公子身边如何？就当给公子赔罪。”
“好，既然女郎已经做出了决定，就依女郎的意思。”
“明日起。”
一年，只要一年，采薇就可以获得自己一直梦寐以求的自由。
采薇闭起眼睛，脑海中全是昨夜月色下眉眼含笑的秀丽面容。
她是不是有些冲动了。
耳边传来衣袂破风的声音，采薇连忙睁开眼，只见眼前突然出现一位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
因为常年习武，他的身形颀长挺拔，宽肩窄腰，虽然瘦，却不会给人弱不禁风的既视感，反而在他的身上有一种别人都不能拥有的意气风发的灼灼风姿。
手中利剑翻转，在周身游走，一跃而起，枝头碧叶崩落，风在剑身处游走，裹挟着碧绿的叶，藏花飞空。
采薇眼睛亮了又亮，毫不吝啬对男子的崇拜。
第一次见他，是在采薇初到沐清园的时候，那时她还在苦苦纠结，抬头却窥到翠影间，他如鬼魅一般的在她眼前闪过。
当时采薇还以为是自己晃了眼，后来才知道，那时他只是奉命行事，被她恰好撞到罢了。
采薇知道他是卫玠的贴身护卫，名叫楚昭，采薇也知道他的武功高超，不过亲眼所见，这还真是第一次。
没想到穿越过来还能亲身见证传说中的轻功，这可比在影院看3D武打电影刺激的多。
心里喜滋滋的，忍不住的想要拍手叫好。
“喂，丫头，看够了没有。”
伴随着低沉的男声，一张俊美的脸庞突然贴近，温热的气息吹拂在采薇的脸上。
采薇一惊，连忙向后退出好几步，她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位异性距离如此之近过，所以一时只觉得心突突跳的厉害。
“抱歉，我不是有意偷看的，恰巧路过而已。”
楚昭收起手中利剑，看着眼前双颊绯红的女郎，心下了然：“路过？这么说倒是我挡了你的路了？”
采薇摆摆手立刻否认道：“这话我可没说。”
“你来找公子？”
“是，公子让我来伺候。”
采薇勉勉强强才调节好自己的呼吸，说话也是极为小心谨慎，生怕被楚昭看出什么破绽来。
“这个我知道，昨夜院中，我都听到了。”
他知道，采薇猛的抬头，对上楚昭有些冰凉的目光。
采薇差些忘了，楚昭身为卫玠贴身护卫，基本上都是与卫玠形影不离的，卫玠昨夜站在院中，楚昭一定就躲在某个角落，加之他自幼习武，耳力自然要比寻常人好。
那也就代表，她和卫玠说的话算是被楚昭一字不漏的听了去？
那也太丢脸了。
楚昭一脸漠然的将目光从采薇身上移开，扬面看向朝阳的方向，“呆头呆脑，倒是挺有意思的，公子也差不多该醒了。”
楚昭的好心提醒，采薇才恍然自己差些误了大事，匆匆拜别楚昭，采薇便提着裙摆，快步向主屋内跑去。
采薇见到卫玠时，他已梳戴整齐，坐于长案准备用膳。
她便站在卫玠对面不远处，福身一礼，“采薇，见过公子。”
采薇的声音并不算大，只是这屋中太过安静，就显得极突兀。
似乎是卫玠太过专注，完全不曾注意采薇的到来，捻起饼的玉指微微一颤，暂时的失态，自然不会影响到他的从容优雅。
就好像有人在清泉中投下石子，只会激起小小涟漪。
下一刻他的动作还是那样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卫玠没有允许起身，采薇也只能一直保持着福身的动作，只是这动作做起来的确不太好受。
采薇的额头上已有薄汗渗出，两条腿都再不停打颤。
怎么办，快坚持不住了。
贝齿紧紧咬着唇，使原本粉嫩的唇也渐渐开始泛了白。
“起来吧。”
就当采薇下意识认为，自己已经体力衰竭，要向后栽去时，那温柔清润的声音，真的好似久旱后初逢的甘雨。
采薇努力抑制着心中的狂喜，再次福身道：“谢公子。”
拖着有些僵硬的双腿，采薇识相的退到一旁，乖乖的站在原地。
若说贴身伺候卫玠，以采薇如今的能力绝对是远远不够的，甚至用阿容的话讲，采薇就连踏入东阁的资格都没有，可即是如此卫玠为何还会应了她的，让她现在就伺候在侧。
采薇思来想去，也无法窥到卫玠的心思。
“采薇，陪我去林江院。”
飘远的思绪被生生拽了回来，才发现不知何时，卫玠已走到了自己面前，可怜的采薇，哪里伺候过人，此刻看着卫玠，更是紧张的分不清南北。
“是，采薇这就去替公子取披风来。”
慌慌张张的，才走出两步，采薇才幡然醒悟过来，脚下步子堪堪顿住。
昨夜她是请卫玠屋中侍女来取披风的，而她根本不知披风放在什么地方，那么如今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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