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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别怕,我在。”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言照是真没想过他们两个能活。

        对望的最后一刻,她已然从他那对秋波古潭似的眼眸里读出了一切的可能性——以身殉国。

        至少在这点上,两个人一直都是默契的:宁可死的清白,也不能落在大兀族手中。

        然而……

        跳崖后的记忆,仿佛被火烧了的残卷,断断续续参差不齐。

        言照只记得在坠落的瞬间,在穿过了无数重崖谷内的浓云薄雾后,他像是坠入了一片刺骨的江水。坠入冰寒的那一刻,言照满脑子都是小时候在那个京华平阳道的茶馆里听过的神鬼故事—他记得一个故事,故事里有一个落第书生,那书生意外闯入了一面触骨生凉的寒光镜。坠入水面的那一刻,言照模模糊糊地想,大概那落第书生那时候便是这般滋味吧。

        再次醒来,他已经躺在一张不算阔绰的竹编小床上了。

        醒来的一刹,他先是怔住了一刻,伸手在眼前晃了晃,下意识地挡了挡透过竹帘渗入小屋、彼时正好的晨光。意识到自己除了浑身酸乏、胸中火痛外真真切切地活着时,他强支起身体,在那张因他高伟的身形而显得有些窄小的竹榻上坐了起来。

        他起身的动作有些猛,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眼冒金星。言照一只手揉着眉心,略微定了定神,深吸了口气,满室的药草香便盈入他的胸腔,竟意外的有一种安神静心的妙用。

        “林慕!”

        心神回转后的第一个念想,无疑是她。

        一时间是强烈的心慌和窒息,他拖着虚弱的病体,六神无主地下了床,却不知应对着这药气缭绕的小屋子做什么。

        他环顾四周:清雅别致的小竹屋内没有过多喧宾夺主的陈设,只有一张自己刚刚躺过的、还溽着微温的竹榻,一个正在火上煨着的绾色药壶,一张靠着南墙的乌木小案,小案上还摆着一个套着竹编笼的漆金紫泥茶壶,茶壶边还孝顺地围着一圈小茶盏。

        这地方一定盛产竹子。

        翻身似的一声闷响,吸引了言照的注意。他朝那响动的地方探去,只见隔着一道茶白色的屏风,这平淡雅趣的小屋还有个里间。

        言照踉踉跄跄地走入里间,只见里间靠墙也摆着一张小竹榻,榻上也枕着个人。

        “林慕!”

        言照惊道,旋即恍恍荡荡地扑到塌前去,一手握住了林慕浮在被子上的那双苍白的小手上。

        言照万分怜惜地握过她冰凉的手,一面又忍不住抚了抚她同样苍惨的小脸,极力想渡些暖给她。

        看着她那瘦弱小猫似的样子,他心里一阵心焦一阵心疼。对着她,心中霎时生出一种无穷无尽、病入骨髓的愧疚和怜惜。

        言照一只手摸上了她的额头,果然滚烫。

        正当言照心神不安时,令他更不安的事情接踵而来。

        “喂喂喂!谁让你进来的?这是女儿家的闺房,你个大男人懂不懂啊!”

        铿锵有力的质问从言照身后传来,光听嗓音,像是个眉眼喜庆、年近半百的老爷子。

        言照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去,想看看来者何人。

        果然不出所料。

        言照眼神锋灼,直盯着那个走进来的人。只见来人是个四五十岁左右的小老头,身量不算伟壮,不过有一种这个年龄少有的挺拔。顶着一头半灰不白的“青丝”,眉眼却温睦得很。

        那来人之前救言照时只打量过他阖眼惨白的模样,这下见到活的了,越发觉得言照面容秀挺,不禁朗笑一声,开口叹了一句:“原来不是个大男人,竟是个风流倜傥的少侠!”

        他语气一转,笑得狡黠,眼底浮上来几分与他这年纪不大相称的玩世不恭,笑意愈发张扬。只见他煞有介事地挑了挑眉,看着言照问了一嘴:“喂!我说,这姑娘,”他又偏头向昏睡中的林慕努了努嘴,“是不是你的相好啊?你们莫非是私定终身逃出来的吧?”

        言照心中暗叹了口气,心想这小老头,估计年轻时候也是个远近闻名的浪荡登徒子。只不过见这老爷子眼中含笑,除了一番不合时宜的调笑打趣也并没有什么有伤大雅的恶意,他又身居他人地盘,言照只好忍下心中的些许不快,将他和林慕近来的遭际前前后后地说了一遍。

        “哦,原来如此!”那老头不知从哪里搬出一个小竹凳,娴熟地塞到屁股底下,一边摸着下巴上特意蓄起来的胡子,一边若有所思地道了一句。那副眉头紧蹙嘴角轻努的模样,活像个老顽童。

        老顽童一只手抚在自己的一条腿上,一只手有一搭没一塔地轻扣着身旁的乌木小案,一扣一响,一扣一响,一边还用狐疑深长的眼神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言照。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那老顽童一改先前吊儿郎当的样子,对言照另眼相看的模样。那目光锋利的,言照只觉得自己身上被灼出两口深洞。

        “先生可还有要问的?”虽然被老顽童看得内心发毛,但秉持着剑门弟子多年来翩翩君子式的礼数和风范,言照表现得还是相当得体。师尊若在场定会十分顺意。

        只听“砰”的一声,言照抬眼,只见老顽童手一起一落,扣在小案上。

        半晌,那老头侧过脸来,面色又恢复成那副老顽童式的嬉皮笑脸,对言照亮声说道:“我这人最不喜肉麻那套,你方才已自报家门,以后我就直呼你言照了。至于我,我叫司伯之,你这岁数的小娃娃估计也没听过老爷子我的名号。无妨!爷不在乎!你就当我是个世外修行的道士,我已在这崖底的幽谷中修行多年,二十多年来还从未有人逆着这瀑布进来过呢,你和这小丫头是第一遭!这样吧,你要是不嫌弃,就叫我一声伯叔!反正按我的年岁,你也不吃亏,如何?”

        听着这司伯之爽快不失逻辑、直烈不失珠玑的行云流水一番话,尚且还在病中头脑有些昏热的言照还有些茫然,不过也迅速跟上了“伯叔”的节奏,于是一面恳切地朝司伯之点了点头,一面语气和缓从容地道了一声:“伯叔。”

        听了一声毫不反抗的“伯叔”,司伯之顿时眉开眼笑,凑过来拍了一下言照的肩膀。

        这力道,这个伯叔大概是费闵笙的远房亲戚吧?

        言照挨痛,闷声想道。转念一思量,这老爷子常年待在谷中,许是多年没听过活人动静了,才这般快意,想来也有些令人慨然。

        伯叔又坐回那张堪堪只能装一个人的小竹凳,一本正经地看向言照,神色中不禁带了几分肃然起敬,“好小子,敢跟大兀族硬着来,有几分血性!有你爷爷我当年的风采!哈哈……”

        言照内伤,挑了挑眉,小声嘟囔:“刚才不还伯叔吗?转眼就成爷爷了……”

        伯叔活到这把岁数,耳清目明的程度还令人发指。他端详了一会言照怏怏不乐的神色,撇了撇嘴,故作不经意之状,低声说了句:“若是当年,皇帝老儿都得叫我一声爷爷!”

        言照没听清他末一句讲的话,只当他又是在打趣自己,也就满不在乎。后来伯叔一阵插科打诨也就过去了。

        “敢问伯叔,这里是个什么地方?”

        司伯之吸了口气,缓缓笑道:“我也不知。”

        言照心里第无数次叹了口气。短短一个时辰不到,他摸透了司伯之的第一个奇特秉性—他想说的他自会说,他不想说的你拿撬棍也白扯。

        司伯之看向言照那一脸沮丧的表情,“噗嗤”一笑。

        这小子,还真像那会儿的我啊。

        “你小子也别老垂头丧气的嘛,我又没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多少还是知道些东西的。”说着,他将紫泥茶壶中温着的茶倒出来两盏,推了一盏给言照,自己自顾自地呷了一口,“我来这谷里的时候,这谷端地无名,后来我嫌无趣,又见这谷中桃花盛遍,就随口起了个桃花谷,不俗不雅的,甚合我心。”

        说完,伯叔又埋头喝茶。

        言照星目一转,紧接着道:“那这谷可有出去的路?”

        伯叔闻言,瞬间便将手中拖着的茶盏连带着茶托往小案上一摔,只听“乒铃乓啷”的一阵瓷器脆响。

        伯叔剑眉倒竖,厉声斥道:“你小子少一天天想着往外跑!你是不知道你此次伤的多重是吧?我摆明了告诉你,我也算行医半生,什么疑难杂症没见过?昨天我见不知道哪里掉下来两个人,一齐从崖顶坠入谷底的星潭里。好不容易把你们俩捞上来,一摸你这脉象,我都吓出半身冷汗!我不知道你是被谁伤了,你这胸中经络,十亭已断了三亭。你还能活到现在,全靠老爷子我医术高明加上阎王爷打盹没空收人!就这样,你还想着往外跑?给我老老实实地在谷里消停两天!”

        见伯叔气得眉目狠蹙,胡须上竖,言照啼笑皆非的同时心底也生出一番暖意,他渐渐觉得,这伯叔虽说性子或许有几分放浪形骸,但人还算中正无邪,于是想也没想,便应了一声“是!”

        这下,伯叔才算眉头舒缓,背着言照长吸了口气。

        片刻之后,伯叔紫涨着气血上涌的头回过身来,这回正儿八经地问言照:“喂!我说真的,你和这姑娘到底啥关系呀?”

        伯叔也是个精怪的人,年轻时也干过几年荒唐事,一看言照傍在林慕塌前的背影和一声声急切动人的“林慕”,心里便大概猜出了七八分了,只不过好奇害死老爷子,不问一嘴实在难受。

        言照的眼中顿时泛上一层水亮和古波,一双凡人的眸子时而闪烁流光,时而浓沉如墨,仿佛一片水天一色的湖泊,无风时深不见底,风过时波澜万顷。那样子很古怪,仿佛能顷刻为之生,转身为之死。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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