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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康昭三十七年的京华,也落了一场气势磅礴的秋雨。

        杨太师府邸上空阴云笼罩,万丝霜雪。

        这日朝廷休沐,天子不上朝,臣子不出府。

        所以,可想而知,当杨京卿看到孙昭式冲进他的府邸气急败坏地来找他时,他的讶然。

        “文湛,今儿怎么来了?”杨京卿有些忧惑地看着孙昭式,心中隐隐不安。

        “子寿兄还有闲情逸致作画呢?”孙昭式掠了一眼案上刚上了半幅墨的海棠翠鸟图。

        “究竟是何事?”杨京卿沉吸了一口气。

        “你作保的蒋昀和花广陵,被乱军擒了!”

        只听一声滞响,杨京卿方才手中还拈着的狼毫砸落在那幅海棠翠鸟图上,在未做好的画上乌糟糟地卷出一溜墨,滚到墨盘边。

        正当那两人一时间无言相对时,杨京卿身边的小厮孟小九闯了进来。

        “何时?急急慌慌的!”杨京卿厉声斥道,这个极为阴鸷的男子极少如此动怒。

        孟小九也鲜少见到自家主子这般雷霆发怒,这时磕磕巴巴地回道:“是宫里来的崔公公,这会儿到了咱府上,要宣圣旨,说是还要请大人准备一番,即刻进宫,圣上有要事相商。”

        杨京卿和孙昭式面色凝重地对望一眼,神情俱皆风云变幻。

        一个响雷骤然在杨府上空奏起,秋雨拖着阴魂不散的鬼影,无声降临。

        一场瓢泼大雨在人去楼空时分洋洋洒洒地落下。

        山雨欲来。

        送走杨京卿和孙昭式后,齐帝景仲独自半卧在寝殿的金銮玉榻上,若有所思。

        他已多年没有这般认真过了。

        康昭三十七年,景仲早已过了知天命之年,他一生放纵,一生不羁,极少后悔,极少回顾。

        没有人生来就是千古昏君,景仲不例外。

        他或许不是生来桀纣,但他生来便是东宫太子。

        十二岁那年,他父王东巡时驾崩。少帝登基,此后的二十年来,朝政尽皆把控在姜太后及其背后的王谢党手中。

        在他最应励精图治宏伟抱负的年岁,他的一个个谏言良策被王谢一派的人翻手驳回。渐渐的,他明白了,他的一条条振国兴邦之计触动了那些王公老臣的利益,背后朝堂江湖深不见底。

        一场场宏愿幻灭之后,他不再愤世嫉俗,不再嫉恶如仇。歌舞升平夜夜笙歌,或许终不真实,然而总能给他些微温。日子有时就是这样,快活只是种错觉,谁能来骗骗你也是好的。

        康昭十七年,杨京卿和孙昭式合力推翻了王谢派的朝政叠网,终结了姜氏一族垂帘听政的时代,将齐国江山重交还到这个已荒唐半生的景氏皇帝手中。

        康昭十七年,景仲已不再少年意气,已不渴望权倾朝野,他习惯了龙座旁边垂下的珠帘,习惯了君王枕侧有他人安睡,习惯了什么事都由他人拿主意。

        杨京卿和孙昭式能将他救出苦海,他便信他们。这些年来,他眼见着杨京卿和孙昭式被朝堂腐化,淫威弄权。他不是不知真相,不是不敢面对,他是不愿。

        游戏人生,对他而言有何不可?

        毕竟半生已经掠过。

        他的父亲被他母舅一党暗杀于东郊,他无可奈何;他母后垂帘多年,他无计可施。

        又有谁真正在意过他的意愿?

        自此常梦宋徽宗,只恨此身无缘。

        纵使龙袍加身,宫殿绮靡,一次次长夜未央中,他的身影浸透了皇城的寒邃。

        康昭十八年,他遇见了一个月中清影似的女子,风莲般摇曳生姿。一袭清影尽褪,却是烟火人间的温软。

        他渐渐放任她走进了自己的心,却不知这恰恰酿成了她一生最为缠绵而凄惨的遗梦。

        “青青?”神思渺远时,他听见幔帐后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该是细履踏上软簟的轻柔。

        “臣妾在呢。”她温淡的声音应着,抬眸看他。他看着那张倾国之色,觉得此刻她极像她。

        “无事,你退下吧,今夜不必侍寝了。”看了一会,景仲疲惫地说了一句。

        “是。”青青答着,话毕她便浅做了个礼,起身告退了。她一直都极知礼数,这点像极了他记忆中的那个人。

        “倾倾!”她今日也是一身白衣,婷婷地远了,他猛地唤道。

        “圣上?”青青纳罕地回身,眉眼惊色,便不像她了。

        景仲心中暗叹了口气,手一挥,在榻上翻了个身,不再言语。

        良久,他手中拿捏着多年来腰间一直戴着的那块青色玉佩,魂思万千。

        自从得了姜鸣城后,起义军又休整了半月,其间各部江湖势力都花尽心思恢复民间暗桩和势力,此后便一路南下。

        “宋兄,”这日宋桢屏退左右,与言照商谈军事。言照斟酌再三,还是向宋桢说出了这番话,“此次夺取京畿之地,可否不启用蒋昀和花广陵这二位良将?”

        宋桢眼神瞬间认真起来,冲言照深重地点了点头,“你说说看,但说无妨。”

        言照的眉头些许紧了起来,“蒋昀和花广陵虽说骁勇善战,对京畿之地较为知底,但他们二人一家老小都在京华,如此一来,恐被牵连。何不留他们在大军后方出谋划策?”

        宋桢面色端凝地点头,“所言有理。”

        言照继而说道:“来日大事初定,宋兄也需要一批忠肝义胆的朝臣,匡正朝堂风气,此时不叫那二人为难,日后他们必当肝脑涂地誓死追随。”

        几个月的戎马相随,宋桢和言照已十分心有灵犀。早在言照说出此话之前,对于蒋、花二人,宋桢便有了这番打算。他又是个从谏如流的,这时对言照所言自然连连答应。

        “那接下来攻举京畿之地的差事便交给陈皓、林知啸、李广旭和费闵笙,安民抚恤制定新策的差就让司徒文川去做就是了。”

        言照深感其意地点头。

        当初,自陈魄将军和司徒广大人被杨、孙一派陷害处死后,起义军便通过程延和在京华的暗桩们的通力合作,提前得了消息,在朝廷对陈魄、司徒广的家眷动手之前将陈皓和司徒文川从京华救了出来。

        那陈皓和司徒文川也不是一届凡品,他们二人一个极似其兄,一个极类其父,一个骁勇善战攻无不克,一个有定国安邦的管仲之才。

        而在得知自己只需安守已克城池,不必上战场与朝廷军正面厮杀后,蒋昀和花广陵二人都真心感激,自此誓死追随,别无后话。

        那年秋分,起义军一路势如破竹,接连攻克多座城池,每攻克一座城,都会出榜安民,善待百姓,在司徒文川的协领和治理下,废除了苛捐杂税,旨在养民安民。此外还会根据当地民生推出新策,发放恤民金救济穷人,在后方兵士的扶助下,百姓安顿生计,军民一体。

        远在秦川的徐屠户,这年中秋也终于不再惆怅无米可炊,反而给王进士、王娘子和小力各自添了几件拿得出手的冬衣。

        宋桢和言照初闻司徒文川上书的新策草拟时,都不禁笑着感叹,其人当真是个治世之才。

        自此,起义军更是深受齐国百姓爱戴,一路直逼京华。

        日子白驹过隙般溜走,终于到了攻打京华的前夕。

        这夜,星河流火,朗月高悬,青蓝色的夜空犹如高檐危宇,悬着一盏盏皎皎蟾光。

        言照坐在咸平城中的一座客栈厢房中,心绪复杂。

        咸平是临近京华的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池,如今起义军大多在这座城中安歇,全副准备,预备不日攻取京华。

        言照临窗照月,心思万千。

        “怎么怔怔地坐在这?秋风不凉?”

        言照回身看过去,果然是林慕拎着一个黑木食匣走了进来。

        言照漾笑着看着她将手中的食匣放在墙边的案几上,她在言照的柔波万里中朝他走了过来。

        言照拉过她,让她在自己边上坐下。她顺势一仰,倒在他怀里。

        言照将下巴抵在她头上,把人紧圈在怀中。他的下巴磨蹭着她柔软的发丝,舒心地直叹气。

        良久,言照在一地月光中温柔开口,“林慕,我有没有和你讲过,我是京华人。”

        林慕偏了偏头,只看见他在月影下的侧脸,“好像提过,我记得你说过你曾在京华待过几年。”

        说完,林慕察觉到他语调中的不寻常,瞬间从他怀中坐起,与他极近地相对而坐。

        言照坐在长榻上,半面朝向窗外,半面朝向她,有些苦涩地笑,语气中淡然透着低哀,“林慕,你有没有听说过京华的紫云乡里曾出过一个二十年不败的京华花魁?”

        林慕搜肠刮肚地想,然后不假思索地答:“你是说当年那个有京华清影之称的言倾倾?听说品貌无双,盛极一时,还是个清妓,也是听我四哥哥他们那群狐朋狗友说的,我偶有耳闻。”

        言照临窗而坐,夜风阵阵,拂乱了他两鬓的碎发,沐在月色下,面庞如同雕刻。

        “那是我娘。”

        言照语气仍淡淡的,但又不似往常,仿佛是潜在薄冰下的暗流汹涌。

        “什…什么?”林慕霎时惊得咋舌,缓过神来又深悔方才自己对于京华清影那般几近轻浮的消遣语调。

        言照见她这副口不知言深思后悔的样子,立时明白了她心中所想,于是转过身来,全然对着她,又将人收进怀里,紧紧偎着。

        “没事,这世上除了我自己,我师尊还有广旭兄、闵笙兄,没人知道这事,你别放在心上。”他语气温柔至极,仿佛少时月色。

        “我少时长在京华,也不是从出生起就是清心寡欲持守品格的剑门弟子,我自幼生在紫云乡这种地方,几乎什么龌龊事都见惯了,”一想起自己这样的卑贱出身,此刻怀中的却是个正儿八经的名门大小姐,言照不禁玩笑般笑叹,“你可嫌弃我?”

        说着,言照又勾起手指,在她玲珑的鼻子上轻轻捏了一下。

        林慕正暗受震撼,这会听了言照这番话,忽然半是温柔半是看穿地抚着他的脸,温存说道:“言照,人无贵贱,我只知我一整颗真心托付的只你一人。”

        他笑了,眼中万灯明灭,他将她抚上来的手反握在胸前,情真意切地低笑。

        “京华给我的虽不多,可毕竟在这城中长了十来年,我不想看着这座城生灵涂炭。”

        林慕紧了紧眉头,叹道:“我明白。”

        两人便在幽暗微光的厢房中静静相拥了许久。

        片刻后,林慕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然挣脱了言照的手,整个人正襟危坐。

        “怎么了?”言照奇道。

        林慕温缱地笑着,说道:“我忽然想起来,我也有件事,一直忘告诉你了!”

        言照挑了挑眉,玩味一笑,凝望着映在窗外一片树影朦胧间的林慕那一副可爱样子,“什么事?”

        这时,林慕手向腰间一送,竟将那柄雪色团扇给摘了出来。

        林慕将扇子拿在手中,一只手捏着扇柄,一只手若有所思地摩擦着那扇柄末端坠着的那块烟青扇坠。

        “言照,我先前只告诉过你我这扇子的来由,却忘记告诉你我这扇坠是如何得来的了。”

        “那晋国的手艺人又附赠给你了一个坠子?”言照说完便嗤笑起来。

        林慕打了他一袖子,笑骂:“不是!我这坠子也来头不小呢!”

        “说来听听。”他仍掩不住笑意地说。

        于是,林慕便将那日她祖母的病,那位不请自来的玄袍法师,以及他送这坠子时的嘱咐全都同言照说了一遍。

        言照听过后若有所感似的,神情渐渐认真起来。

        这时,只见林慕从扇柄末端拆下了那块烟青坠子,郑重其事地递给言照。

        “言照,那法师当日同我说我命里带了情煞,天定的姻缘也难逃失散,但常佩此物,便有化煞之用。”说着,林慕直接将那坠子塞到言照手中,“这个,你收好。他日,我便不怕与你失散了,这块玉会带着你来找我的。”

        林慕此刻看向言照的眸光空前的认真。

        这是终身相付的意思,言照心领神会。

        言照从林慕手中接了玉坠子,索性将林慕递过来的手一道紧攥在手中,眸光潋滟仿佛落霞成绮,“我明白。”

        自此,那扇坠温润地垂在他腰间,与那块言倾倾交于他并被他佩戴了数年的青玉佩并肩而立,时时敲在那块青玉佩华丽的玉面上,发出格格不入的淙铮声。

        言照将她再一次深深拥入怀中。林慕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这一番话,此刻心中舒心而坦荡,于是将头肆意地埋在他的颈窝,眷眷地向他怀抱深处钻去。

        良久,两人才渐渐冷静下来,不过林慕仍是斜靠在他怀中,两人就着月色,安想起相识以来一起经历的情长纸短、生生死死。

        或许是不久前才提起言照的那些埋藏已久的京华旧事,今晚言照的思绪总是会被那些曾经扰得方寸大乱。

        谈话间,他想起了许多前尘往事,想起了与李广旭初相识的那晚,想起了他透过那个被濡湿一个小孔的纸窗看见的那个被广旭打晕过去的京华府尹家的祝公子,以及户部尚书的内侄朱温家的那个彪壮的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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