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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悉皆——结局


  我坐在公园池塘岸边的长椅上,这里面向西方,视野范围内高楼很少,能够看到夕阳和晚霞。

  火红的夕阳挂在天边,滚烫的气炎将周围的云层灼烧成如期一般明亮的红,仿佛午后的那场百年罕见的天狗食日未曾发生过。周围有很多年长的爷爷奶奶辈带着自己年幼的孙子孙女在湖边玩耍,水泥地上画满了幼稚的粉笔画。

  时不时会有个别吵闹的孩子在我的视线里跑来跑去大声喊叫,但这并不影响我欣赏风景的心情。

  我抬起左手,将手掌举到视线中夕阳的旁边,又将右手叠在左手前,手掌心鲜红的血迹和夕阳一样红。血液的一部分已经干结成褐色,还未凝结的部分在重力的作用下缓缓下坠,像飞向天堂一般,带走了我所有的精神和能量。

  两个小孩子在水泥路上玩着追逐游戏,因为谁先跑到了终点线吵了起来,闹得有些不开心。

  “我!我先踩到线的!这条线在这儿!”

  “这条线是上一局画的,都踩得看不清了。不在这儿。线在石头平齐的这边。”

  “不是!就是在这儿!我自己画的我记得清楚!”

  “你自己画的你自己就乱说吗?我明明记得在石头这儿!”

  “你玩儿赖!赖皮!我不跟你玩儿了!”

  “切,你不跟我玩儿我还不跟你玩儿了呢!你不讲理没人愿意跟你玩儿!”

  “哼!”

  其中一个小孩儿叫嚣着跑走了,结果没跑两步就绊在了刚才那块被他忽视的标志着终点线的石头上,一个跟头摔在地上,疼得哇哇大叫。

  另一个小孩儿背着身生着闷气,听到同伴的哀嚎后立刻掉转身跑到同伴身边,一边拉起同伴一边还在赌气似的埋怨:

  “你看你,不小心,摔了吧?活该!……疼不疼啊?啊呀,你这磕破了!”

  “哎呀疼死我了……怎么办啊破皮了!”

  “回你家擦药吧!你知道你们家那个红药水搁在哪儿吗?”

  “红药水?我妈妈都是给我涂紫药水的。”

  “啊?那就回去擦紫药水吧……”

  “可我不知道放在哪……”

  “那,那,那就去我家?”

  “好啊,走……哎哟哟慢点走我疼……”

  就这样,前一秒还在闹脾气的两个人,因为一块磕破的皮瞬间和好,一路走还一路商量着晚饭去谁家吃。我在一旁看着,竟觉得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这时,另一旁,两位老大爷在湖边一边拍摄日落,一边探讨方才日全食时拍摄的照片。其中一人注意到了我挂着血的双手,慌忙领着另一人向我小跑过来。

  “哎哟,孩子,你这手是怎么了?划破了?要不要带你去医院啊,流血挺严重的啊你这?”

  “哎就是就是,你等我们收一下三脚架就送你去旁边的**医院,挺近的就在旁边儿!”

  我勉强地扯出了一个不知能不能被看出来的笑容:

  “不用了,谢谢大爷。我还有事儿,坐会儿就走。”

  “真没事儿啊?……你是不是不信我们两个老家伙啊?我们不是坏人,你要是有困难呐尽管跟我们说……”

  “真不用了大爷,我这就是一点小伤。我刚才在这儿就是休息下,一会儿真有事儿,这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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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小时前的我,因为一股“要死大家一起死”的冲动,抄起了一把水果刀准备和苏佩同归于尽。

  对于苏佩,这个曾经我最信任最亲密的死党,我此时的心里只有恨。我恨她杀了我的初恋,恨她杀了我最好的朋友,恨她滥杀、牵涉了众多无辜者,恨她毁了我的生活,让我堕入泥潭里,日日夜夜被噩梦和自责萦绕着。

  我毫不犹豫地举起握着刀的右手,在苏佩还未反应过来前扑到了她面前。

  就在刀即将落下的时候,我和她对视了。从她那双乌黑的瞳仁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像。

  高考前我的视力下降了很多,没日没夜地背书、做题、看资料,让我经常因为双眼酸痛流泪而不得不靠滴眼药水维持睁眼。但那时,一直蒙在我双眼上的尘埃似乎被冷冽的风吹散了,我竟然在苏佩那双小巧的杏眼里看到了自己

  ——一个面目狰狞的、满脸写着仇恨的疯子,瞪着猩红的双眼,龇着露出暗红色牙龈的扭曲的嘴,右手举着闪着寒光的刀子正要刺下去。

  我被自己的丑陋吓到了。又有一个声音猛地出现在我脑海:我们为什么会一直犯着同样的错误?

  苏佩将眼睛闭上了,单薄的眼皮盖住了透满空洞绝望的瞳孔。这个画面,突然和多年前的某个秋日里在汽车站旁和我吐露心事,倔强地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的那个脸,重合了。

  沉迷于仇恨的时候,我从未想过自己正走在方中宇的老路上,任由恨意肆意滋长,将自己引向万劫不复。在逼着方中宇坠落的时候,我只想着寻求自己心中那个非黑即白的真相、寻求世俗眼中那个所谓的正义,从没有试图站在他的一边、理解他的诉求。我从未想过自己也是个伪善者,自以为是地扮演着自己心中的“福尔摩斯”,自以为是地惩戒着我认为有罪的人。

  现在,面临相似的境况,我是否应该给苏佩以及我自己一个机会?

  举着水果刀的右手,划下时因为心下的这一动而有了轨迹变化。我本要举刀扎向苏佩胸膛,这一抖,刀刃生生从苏佩胸前略过了,由于力道没控制好而划到了我自己的左手。

  一两秒后,左手处传来了一阵刺痛,一层细密的血珠逐渐汇聚成血流,蜿蜒在我的左手手掌上、手指间。

  方才,被威胁的恐惧、求生的本能和被欺骗的愤怒使我丧失了理智,一时间竟没有注意到,其实苏佩的威胁是有唬人的可能的。

  我不太相信苏佩在我打电话通知要过来之前就准备好了下毒的计划。我今天的返校时间完全是随机定的,偶然碰到的那个初中生也明显不像守株待兔等着对我说谎的,因此基本可以排除苏佩提前知道自己被怀疑而产生杀意的可能。

  不管是冰激凌还是果汁,下毒都需要一定的准备时间,除非苏佩很久以前就准备在自己家干掉我,否则临时准备使用剂量、溶解度、颜色气味都满足的毒品并且毫无失误地灌入果汁盒内还是有一定难度的。尝试实验、失败、再尝试,这样的循环步骤必不可少,时间消耗大,苏佩怎么就这么自信自己可以在我到达之前完成呢?

  况且就算一切准备顺利,如果我不喝,她依旧拿我没办法。如果要用强硬逼我喝下去,还不如直接给我一棒子省事。

  并且,在自己家把我干掉简直是个愚蠢的杀人计划,像苏佩这样的老手不应该不清楚。处理尸体、隐藏下毒痕迹、隐藏我来过她家的痕迹……任何一条出问题都能让她的计划全盘泡汤。

  这么一分析,我越来越觉得相比真的动手下毒,苏佩仅仅是说谎诈我,想让我自己交出手机的可能性更大。

  顾不上因流血而黏糊糊的手,我感知不到疼痛地在垃圾桶里扒拉着,不一会儿就扒出了因为体积小而漏到垃圾桶底部的,刚刚扔进去的空菠萝汁盒子。

  费力地将揉成一团的盒子展开,再小心地将粘吸管处已经固化的胶体撕下,我眯起眼仔细观察着盒子表面。

  固化的乳白色胶连着盒子表面的一层纸被撕下来,那表面很平整,严丝合缝没有一点孔隙。

  而被我忽视的记忆也跟着浮了上来:我最初将吸管插入盒子时,盒子里的果汁杯挤了出来,还弄了我一手——只有在盒子里的果汁被灌得很满的情况下才会有这样的状况。

  很显然,苏佩方才只是临时扯谎诈了我一下。她没有来得及下毒,或者,也没有想到要下毒。

  我抬头,惊愕而激动地望向她。

  但,她却哭了。

  我从没见过苏佩这样的哭。她一直很少喜怒形于色的,像个瓷娃娃一样只会眨着眼睛淡淡地微笑。即使是哭,也会哭得像个公主,声泪俱下抽噎不断,娇弱得让人十分有保护欲。

  而此时,她却更像个孤傲的困兽:那张惨白的脸上挂满了泪痕,滚滚泪珠持续地从圆睁着的杏眼中涌出,划过有些充血泛红的双颊,绕过因死咬着牙而显得不再小巧精致的下巴,一颗颗“啪嗒啪嗒”落在地上砸得粉碎。

  “我不想再因为你而变得悲惨了!这样真的很弱!我受够了!我想出国,在一个没有你,没有任何我认识的人的地方重新开始……不行吗?”

  我不大懂她的话,但震惊于她反常的悲伤,我问不出口。

  她却没有停止。大概真的攒了很多请需要发泄,她少见地语无伦次起来:

  “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要不是寒假时你发现了线索和我摊牌谈过,我真是没想到你竟然一直到现在还对华思远那样的烂货念念不忘。而我居然还在一直想办法帮你走出那段根本就不应该发生的暗恋,我都觉得自己也跟着掉价!那个时候起,我就告诉自己,不能再把你当成我唯一的重心了。他华思远算什么?方中宇又算什么?你的眼里只有他们,有看到过一直在你身边的我吗!有吗!

  “你以为我出国只是为了我自己吗?……可能是吧。但我想告诉你,用我的行动告诉你,像你这样喜新厌旧不念旧情的人,你不配有我这样的死党!你去追你的男朋友吧,我自己走开,这也不可以吗?!”

  她说话时十分激动。我看着她的脖子红了起来,那片红又蔓延到脸上、耳朵上,她白嫩的皮肤此时像被煮沸了一样。

  她暂时停止了言语上的狂轰乱炸,静了下来。但连带黯淡下去的还有她脸上脖子上的红晕,和她眼眸里方才还熊熊燃烧的火焰,这让我隐隐有丝不安。

  一阵寂静后,她突然又开了口:

  “你是不是很恨我?”

  “……”

  “你还是想让我死的吧?对吧?”

  我盯着她,不知作何回答,脑中一片空白。

  可她似乎已经认定了某种答案,扯出了一个惨淡的,残破的,几乎不能称之为“笑容”的笑容。

  然后,她摸向了被我甩在地上的小刀,握紧,刺向了自己的颈部。

  在那个瞬间,我忽然又看到了那个午后,站在天台用一种无以言表的表情看着我的那个少年。

  那少年的眼眸里好像一片灰暗,又好像盛满了时间所有的色彩;少年的眼、鼻、唇就像是平时的样子,又好像和平时不同;少年好像说了很多话,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他的五官、皮肤、肌肉,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模糊,我记不清任何关于那个表情的细节,唯独记得的,是那个表情带给我的感受。

  少年的脸,和此时苏佩的脸重合了,好像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在闪着寒光的利刃到达苏佩青筋浮动的苍白的脖颈前,我死死地攥住了刀刃,用尽全力试图从苏佩手里抢过它。

  刀刃在苏佩有力的推动下扎进了我的手掌,并且在和苏佩争夺的过程中越扎越深。我的手掌传来一阵阵绞痛,痛到我一度想要放下。

  “王一一你干什么!你放手!”

  “该放手的是你吧!”我吼了回去,“你以为你是谁?擅自决定别人的生死,现在又随便地决定你自己的生死,你以为你有这个权利吗?你以为你一心求死就能死的了吗?

  “你就是个胆小鬼!受不了内心的煎熬,想要一死百了?我告诉你,你别想!山顶洞人,方中宇……他们都在看着呢,你别想就这么一走了之。你得活着啊,你得活着受这个惩罚!

  “我要你活着。我要你以后活着的每一天,都在抱歉悔恨中度过;我要你带给那些被你杀死的人的亲人的痛苦,相等地作用在你身上;我要你活着的每天都用来偿还你犯下的罪孽,以获得你今生今世无法获得的救赎。

  “所以,你得活着啊。我是绝对不会让你轻轻松松死了的。绝对,不行。”

  苏佩本已处在崩溃的边缘,因为我的爆发而彻底崩溃,手上的劲道也跟着松了下来。我趁势拜托她的桎梏,夺过刀子狠狠甩开。

  苏佩瘫坐在地上,低着头,犹如一朵萎蔫的花。

  警报解除。

  毕竟朋友一场,我想苏佩方才的情绪化大概也消散的差不多了,她和我的人生其实只走了一小段,以后的可能性,我想她不会放弃的。

  我从地上坐起来,摸了摸口袋,确认手机还在,也不管伤口处还血流如注,我起身打算离开。

  站在门口,我最后看了她一眼,心下道,我也会和你一起活着,每天抱着悔恨赎罪的。

  她到最后也没有抬头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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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边的色彩渐渐地降低了饱和度,西方的月亮披着宝蓝色的披风扑向太阳,将一切光亮驱赶至地平下。云和太阳,曾经一同光芒耀眼、互相竞争着的彼此,此时也一同黯淡下去。

  我望着手掌心干涸的血液,想到是该动身的时候了。站起身,掏出裤兜里的手机,再次确认了存储的录音后,我拨通了警局的举报电话。

  我正被自己感动着,满怀着一腔的正义准备按下“110”时,手机突然震了一下。一条短信出现在屏幕上,是她发来的:

  不。你根本就不懂。我要让你懂。

  我愣住了。 

  心中本被填满的正义感和自我满足瞬间被抽离,因为“报警做好事”而慢慢膨胀起来的那个英雄,在看到这条信息的瞬间萎缩了下去。

  我心中强烈的不安驱使我往本要前往的警局的反方向跑去。我踏过了公园的石子路,穿过了马路中央的绿化带,撞上了几个人和柱子,最后又回到了苏佩家楼下。

  楼下此时被众多小区居民围得水泄不通,我甚至有点不相信这是我不久前才离开的单元楼。

  我抬头向上方看去,苏佩家的厨房窗户在这个方向应该能看见。果不其然,那个熟悉的挂着彩色窗花的窗户大开着,我心里那个可怕的预感被印证了一半。

  我使出全力挤开因为天天跳广场舞、跑公园而筋骨强健的大爷大妈,冲到了人群的中央,那个几分钟前还被我逼得面红耳赤的苏佩,此刻正脸朝下地卧在水泥地上。

  她仅露出的胳膊处的皮肤是苍白到吓人的,和身下那片刺眼的猩红形成鲜明对比。她黑亮的长发披散着,蜿蜒盘卧在那片猩红上,像一朵似曾相识的、诡丽的花。

  她静静地卧在那里。我看不到她埋在一片不知是血还是脑浆的混合液体中的脸,但我想她可能不会再起来了。

  至此,明昌路中学连环杀人事件所有的相关者,除了我,全都死了。

  我控制不住地蹲在地上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我累了,所以又不受控制地哭了起来。

  “可是,”我试图抱起苏佩血肉模糊的头颅,让她看着我,“可是我还是不懂啊……佩佩,我真的不懂啊……你起来告诉我啊……”

  苏佩的五官已经看不清了,我竟然不知道她离去前是什么样的表情。

  我就这么抱着放入任何一部恐怖片里都不为过的头颅呆坐着,过了好一会儿,她的怀里一直抱着的东西才被我发现。

  那是一块形状怪异的木头,看上去像是个仅有脖子以上部分的木雕人像。更奇怪的是这木雕似乎曾经被狠狠摧残过而碎成了渣,却被所有者用强力胶重新一片片粘在了一起。我无法想象法如此大小不等的碎片收集起来,重新整理并粘合是怎样一个浩大而繁琐的工程。

  即使所有者已经尽力找全所有的碎片,但木雕上仍有着许多缺失。我开始时觉得这木雕有些眼熟,但碍于木雕上盘亘着骇人的裂痕和众多的缺口也看不出什么。可我觉得这雕像很眼熟——短发,充满傻气的呲着牙的大笑,圆滚滚像包子一样的脸型……

  这雕像,怎么那么像我呢?

  看着苏佩怀中的另一个“自己”,我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

  远处传来了警笛的鸣叫,围着的人群裂开了个口,冲出来的穿着制服的人一边喊着一边把我拉开。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抬走了苏佩的尸体,看着人来人往,看着大地再一次堕入黑暗。

  空气中飘来了家家户户不同的做菜的味道,有红烧鱼,有炒蒜苗,有焖糊了的米饭,还有醋放多了的糖醋排骨……我惚地有些庆幸自己还活着。

  我相信我流出的血会长回来的,因为我还年轻着。我的身体,我的思想,我的一切,都还在生长着。年少给予我们资本和欲望肆意地犯错、挥霍,这可能就是无法避免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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