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星星的星,珍宝的宝
谢希微曾见过同类相食。
前世魔教东侵，神州陆沉，黎庶不得生息，饥荒来袭遂成人间炼狱。
她见过吃死人，也见过掠活人而食，先吃孩子，再吃老人，最后吃女人。在饥饿面前，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她见过被啃噬过的骨殖，也见过被害者扭曲狰狞的遗容。她以为自己已经见到了世上最使人不忍猝闻的一切，直到今天。
姬猿说，那哭泣着被一次次割肉的少女是“肉奴”。
——比宰牲都不如的“肉奴”！
人类饲养牛羊猪鸡鸭鱼，也不过杀之一次，食之所有。肉奴呢？她会被吃一辈子！
杀人不过头点地，谁赐予这少女如此可怖残忍的命运？赐下仙骨的妖族？为她嵌入仙骨的人族？将她的皮肉当做“神仙肉”招牌得意洋洋贩售的酒铺店主？还是被“神仙肉”所吸引趋之若鹜的乡野村夫？
在遇见肉奴少女之前，谢希微从未想过彻底推翻妖族对这方小世界的统治。
仙族曾统治这方世界无数年，奴役妖族无数年。为何妖族就不能统治这方世界，奴役仙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仙妖人三族，谁又比谁高贵？叶蓁蓁才恢复了一丝仙力，就跃跃欲试要屠遍六大圣王城，看似弱者的“仙族”又比妖族仁慈在哪里？
现在，她改变想法了。人生活的地方，就应该是人间，而非炼狱。
“出钱把她买下来。”谢希微勉强按捺住出剑的冲动，选择让姬猿出钱。
倘若是这酒铺店主突发奇想嵌仙骨入人身，肆意折磨取肉，她必然要将这店内众人杀个鸡犬不留，可是，姬猿说了，这不是孤例。
对这方世界的人族而言，食“神仙肉”并无不妥，她为此杀人并无道理。
气恼的谢希微一剑击飞屠妇手中尖刀，将她逼入墙角，警告道：“若被我知道你再从人身上割肉，十死无生。”又转身盯着满脸鼻血的酒铺店主，“若你再市‘神仙肉’，我必杀你满门，稚儿老母，鸡犬不留。”
姬猿从钱袋里掏出一块小小的金玉币，扔给瑟瑟发抖的酒铺店主：“听见没有？小姑奶奶不许你再卖‘神仙肉’了，以后再敢买卖肉奴，杀你全家！”
说话的片刻功夫，肉奴少女仅剩白骨的大腿又恢复了健康，谢希微上前用寸芒斩断她四肢上的铜环，正要伸手扶她，一直低头悲泣的少女陡然张口，狠狠咬向她的咽喉。
姬猿慌忙来救，谢希微已用剑鞘抵住那少女细白的牙齿，莞尔一笑：“狼崽子。”
相比起浑浑噩噩逆来顺受的怯懦女子，她更喜欢这个带着狠劲儿的少女。——狠角色能打服，烂泥却扶不上墙。
她自己不过六七岁的稚童模样，却将十五、六岁的少女称为“狼崽子”，死死镇压在剑下，使之不能动弹，模样诚为可笑。
看在姬猿眼里，越发坐实了她“妖皇一族”的身份：这位肯定是哪位活了千百年仍在幼年期的瑞兽或是凶兽吧！模样是人类幼崽的模样，气质真不是。
刚见了活剥人肉的血腥场景，谢希微连吃肉的欲望都一并消失了。反倒是那肉奴少女被谢希微压着走了两步，硬生生地扯了回来，把码放在瓷盘里的近五盘“神仙肉”都装进了麻袋里，扛在肩头，和谢希微谈条件：“分给你吃。”
……并不想吃。谢希微没听漏那个“分”字。这肉奴要吃她自己的肉！
二人出门，三人归家。
行走在僻静漆黑的山道上，姬猿在前边提灯引路，谢希微则问：“你可有名字？”
肉奴少女扛着滴着血水的麻袋埋头不语。
“我问你话，你就得回答我。”谢希微前世镇压过不少桀骜不驯的绿林好汉，所用手段无非一个字，打。“你不听话，我就打你。——你该知道，你打不过我。”
行走江湖或许有很多道理，最大的道理却始终只有那么一个：谁拳头大，谁说了算。
姬猿笑眯眯地回头看了一眼，他觉得谢希微是吓唬人的。
谢希微问：“你可有名字？”
肉奴少女仍是扛着麻袋，埋头往前走，好像根本没听见。
稍待片刻之后，谢希微突然一脚踹在肉奴少女膝关节处，那少女就像是夜黑中被风吹倒的荒草，悄无声息地栽了下去。把听着动静的姬猿吓了个目瞪口呆。肉奴少女已扑倒在地，谢希微依然没有停手，她追上去狠狠摔了肉奴少女三五个耳光，打得少女满脸绯红。
“我问你话，你得回答我。”谢希微幼稚粉嫩的双眸盯着她，说话时像在索取糖果。
肉奴少女眼神中带着冰冷，张嘴又要咬她咽喉！谢希微又是接连七八个耳光摔落，肉奴少女被打得嘴角破裂，满口鲜血，发出愤怒的吼声：“啊！啊！——”
“屠妇割你血肉，你只哀哀哭泣。对我就咬喉咙——”
谢希微扼住她的咽喉，问道：“谁狠你服谁？”
谢希微眼中只稍带了一丝戾气，被她制住的肉奴少女眼中就瑟缩出恐慌，她嘴唇轻颤数次，谢希微松开扼紧她咽喉的手指，她才能慢慢吐气，发出微弱的声音：“我叫星宝。”她眼中抹过一丝无意识地憧憬，“星星的星，珍宝的宝。”
“再问你话时，需要重新教导你么？”谢希微居高临下地问。
被迫躺在地上的星宝犹豫了片刻，又说：“我分肉给你吃。”
话音刚落，她又狠狠挨了两个耳光，望着谢希微不带厉色的童稚脸庞，眼神越发瑟缩。她不理解，为何自己愿意分肉给这个很厉害的小妹妹吃，却还是会挨打？
“我再问你话，你答，还是不答？”谢希微问。
星宝瑟缩地点点头：“你问，我答。”
谢希微才伸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给她拍拍身上的尘土。她穿着屠妇身上的外袍，衣服不太合身，异常肥大。不过，星宝很高兴，也很珍惜。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穿过衣服了。
姬猿本想帮忙扛装肉的麻袋，被星宝凶狠地龇牙抢回背上。她扛上麻袋和姬猿炫耀了一番不存在的武力，回头讨好地冲谢希微笑一笑，想说分肉给谢希微吃，又怕挨打，于是抿嘴不语。
三人重新上路，除了星宝原本清秀的脸庞被抽得红肿淌血之外，好似没什么不同。
“你有家么？是谁替你嵌入了仙骨？”谢希微问。
星宝茫然的想了一会，问：“家是什么？……我没有家，我有阿爹。我要去找阿爹。”
“那你还记得阿爹在什么地方么？”谢希微没想过一直把这少女养在身边，可她也不太确定具体要怎么办。这少女被嵌入了仙骨，走到哪里都是“神仙肉”，如何自保？她想把人带回神仙府邸请叶雪氏帮忙看看，不知是否能把仙骨抽出，免去她的悲惨命运？
“我爹叫叶长风，是叶家的大家长。我要去找阿爹！”星宝近乎偏执地说。
谢希微瞥了姬猿一眼：“这个叶家……是我想的那个叶家吗？”
姬猿小声说：“叶长风就是咱们家里那两位叶家娘子的大兄，也是叶家目前的家主。不过，……”不是他看不起人，就算叶家沦落为妖族囚徒，叶家家主的闺女也不可能变成“神仙肉”。这个女儿八成是假的。
想想叶雪氏与叶蓁蓁的风度气派，谢希微也理解姬猿的暗示。何况，叶长风是仙族，星宝明显就是人族，难道叶长风与人族女子仙凡相恋？
本想问明白星宝的来历，以后也好把她送回家去，结果问出一头雾水来。
谢希微换了个问题：“谁替你嵌入仙骨？”
“阿娘。”
此言一出，谢希微与姬猿都不知该说什么话了。
肉奴是将仙骨嵌入普通人身生造而成，成为肉奴的下场有多悲惨，触目可知。究竟是有多狠毒的心肠，才能让一个母亲把仙骨嵌入自己女儿的身上？
想起被割肉的痛苦，星宝也流出泪水，却反反复复地说服自己：“阿娘说，有了仙骨，星宝就不会死去。星宝要活着，一直活着，活着找到阿爹，做阿爹的女儿。有了仙骨，星宝就不会死。仙骨是很好的宝贝，和星宝一样的宝贝……”
姬猿心念一动，问道：“那你阿娘从哪儿找来的仙骨？”
星宝横他一眼，不理他，反而讨好地看着谢希微：“我只告诉你。”
“好。”
“仙骨……是阿娘的。”
姬猿懵了：“你爹是叶长风，娘也是仙族，你怎么会是人族？”
“关你屁事！”
“……”
漆黑暗夜中，鹰唳声惊空遏云而来，姬猿立刻熄灭了照明的灯笼！
谢希微持剑仰面，望向天边成队飞掠而来的巨鹰身影，说：“准备迎敌。”
鹰族的目力堪称妖族顶尖，又拥有飞行能力，历来是妖族武士中极其难以摆脱的一类追兵。姬猿曾说有鹰族武士，谢希微就在想他们何时会追来。哪晓得这都过了好几个时辰了，鹰族的追兵才覆盖天空。
意外的是，天空中数百巨鹰唳鸣着朝东方飞去，只有三只巨鹰脱队俯冲而至。
“他们去找那几位了！”
姬猿看着仅有的三只巨鹰，松了好大一口气，拿出哨子放在嘴边，殷勤地说，“待会我先用荡魂术定住他们！小姑奶奶再刺他们颌下……”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位置，“一刺就死！”
谢希微再次觉得奇怪：“你是真的打算俘虏到底了么？”
死心塌地给人族当俘虏，还当着如此狗腿，这妖怪到底图什么？
只有仙人与谢希微合为一处，战力才会恢复至巅峰状态。此时四位仙人都在神仙府邸，没有谢希微提供天地之力，这遮天蔽月的数百只巨鹰，足以把那四位仙人撕成碎片。
就算姬猿不敢在谢希微跟前捣鬼逃跑，可是，他也没有必要对谢希微如此投诚恳切！
他前次提醒谢希微在妖族武士换防前逃跑，这一次，竟然直接告诉了她鹰族的弱点。
谢希微没有等到姬猿的答案，因为，三只巨鹰已威风凛凛呼啸而至。
姬猿吹响了哨子。
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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