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见女儿这么生气，艾离摆了摆手，语气平和地说：“玥儿你偏激了。爸爸知道你在国外读书接受了西方的思想观念，不过，世界各地的饮食习惯差异很大，不能一味指责哪一方。说我们吃动物内脏不文明，法国人吃鹅肝酱，北欧吃鱼子酱，德国人吃咸猪手，我们这桌上吃油煎猪脑，不见得就更加罪恶吧？”
“油煎猪脑？”艾玥儿愣住了。
“你先坐下。年轻人不要那么冲动，看事情要懂得全方位，多方面去思考，不要人云亦云。”
“这盘菜是……油煎的猪脑？”
“是啊。你妈妈也不会吃，但你什么时候见过你妈妈，因为餐桌上放了这些东西就发火骂人？尊重别人的饮食习惯，也是一个人教养和修养的体现。这些方面你要多向你妈妈学习。”
艾玥儿一言不发。
大家都为艾玥儿的精神状况担忧，谁也没有再提这件事，想给她一个轻松的环境，让她慢慢恢复。
这之后，艾玥儿心怀歉意，对栾冰生的态度稍微友好了一些，两人相安无事，没有再发生冲突。
她还是专注练武，丝毫不关心别的事。
这天吃过早餐，艾玥儿百无聊赖地在花园里闲逛。
她穿过后院茂密的苦楝树从，发现树从外的角落有一座玻璃花房，好奇地走了进去。
花房里搭了整齐的梯形花架，放满正在培育的植物种苗，似乎是栾冰生设在艾家的工作室。
她随手打开花架下层的工具柜，里面有锄头有铁铲。
艾玥儿一样样拿工具起来试手，觉得这些东西可以当作练武的武器。
手握铁铲的时候，她突然想起在学校的日子，这些日子无所事事，几乎快要把自己的专业忘了。
她突然来了兴致，拎起铁铲和塑料桶，不声不响在花园里挖了几处深坑，把挖出来的泥巴揉揉捏捏，竟然是很好的青泥。
她挖了一大桶泥巴，提到前院正对大门的空地上。
接下来，艾玥儿花了两天时间和泥巴，才把这堆青泥和得有了韧性。
中途觉得泥料不够，她又去后院挖了几桶。
这天栾冰生下班，顺道先来艾家看艾玥儿。
见艾玥儿的泥团已经有了人形，他在旁边饶有兴趣地围观了一会儿，发现那泥人身高同自己差不多。
栾冰生心里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艾玥儿给他塑像，绝不会把他往美好的方向进行艺术加工。
“玥儿，希望你不要随意丑化别人。”栾冰生在一旁说。
“用得着丑化吗？原景重现就够了。”艾玥儿很不屑。
“实事求是，妖魔化一个可能成为你先生的人，是非常不负责任的行为。将来给咱们的孩子看到这塑像，我这做父亲的岂不是威严扫地？”
“咱们的孩子？”艾玥儿愣了半天，才顺手抄起一把稀泥糊在栾冰生脸上，“你滚……”
这一幕，恰好被出来看女儿的叶子衿见到了，她赶忙拉着栾冰生去洗脸。
洗了很久才把脸上的泥巴洗干净，栾冰生索性就留在艾家吃晚饭。
晚餐的时候，艾玥儿一改往日懒得正眼看栾冰生的习惯，偷偷盯着他的脸打量，从正面、侧面各个角度观察他。
栾冰生尴尬地假装无所谓，但脸颊不自觉地发烧，红晕布满了眉梢眼角。
艾玥儿还不罢休，借故到旁边餐台倒咖啡，站起来前后左右打量他的头顶。
后来又把勺子扔到地上，装作捡勺子，蹲下端详他的下巴和鼻孔。
叶子衿也觉得女儿今天很奇怪，不知道又在搞什么鬼名堂。
“玥儿，你这是折腾什么啊？快吃饭吧。”叶子衿忍不住说。
“玥儿打算在前院给我塑像。”栾冰生笑着说。
“那好呀，冰生你就好好给她当回模特。”
从小到大，艾玥儿总是喜欢捉弄栾冰生，现在她又恢复了与他作对的兴致，说明她的情绪有了好转，对此，栾冰生和叶子衿夫妇都很高兴。
艾玥儿做雕塑入了迷，有时甚至忘了练武。
这似乎意味着，她的记忆又恢复到了国外留学时期，她记起了自己学过和热爱过的雕塑课程。
她终日在户外工作，下雨也不知道进屋躲雨。
栾冰生叫人给她搭了个临时雨棚，天晴时还可以遮太阳，顺便也帮她的雕塑作品挡风遮雨。
雕塑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叶子衿出来看女儿工作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栾冰生的脸。
不同的是雕像的表情，龇牙咧嘴，五官扭曲，头上还长了角，背上背着丑陋的蝙蝠翅膀。
雕塑的身材也与挺拔的栾冰生有差别，佝偻着背脊，一双尖利、细长的魔抓朝远处直直伸开。
叶子衿认为女儿的创作水平不错，凭空创造出了一个魔鬼式的栾冰生。
“玥儿，你这闹着玩的东西，回头叫人搬到你的画室。不能放在这大门口，别人看见还不笑死。”叶子衿站在一旁说。
“我就是特意放这儿给别人看的呀！”艾玥儿正兴致勃勃，没有停下手头的工作。
“你这孩子，玩笑要适可而止。冰生从小被你欺负，处处让着你，难道他能心甘情愿让你欺负一辈子？”
“他要是不愿意，又没人强迫他。”
估计这泥塑的雕像在室外很快会风干开裂，维持不了多久，叶子衿也就暂时由着女儿，没有再说什么。
艾玥儿的雕塑创作顺利，而栾冰生每天来艾家，都免不了要跟在艾玥儿身后，观看这座雕塑。
没过多久，艾玥儿愉快地把雕像收尾了。
栾冰生在完工的雕像前站了很久，觉得这样子比自己估计的结果要好一些，至少脸部还是他本人的样子，没有给他弄成猪鼻子马脸。
果然没过几天，雕像就开始有了干裂的迹象。
这天午后，突然天色阴沉，狂风大作，滚滚乌云从天边翻滚着蔓延过来，眼看一场暴雨就要来临，大家都躲进了室内。
艾家大门外开来一辆全封闭厢式卡车，车上下来几个工人，径直走进了花园，七手八脚去搬那座雕塑。
花工小蔡正要给门口的四季海棠盖上塑料薄膜，以防这花淋雨导致花根腐烂。见来了陌生人搬东西，小蔡忙上前阻止。
搬运工说是栾先生让他们来的，小蔡也就不好再说什么，看着他们把雕像搬上箱式卡车，一溜烟开走了。
知道这事，艾玥儿怒气冲天，好歹是她日夜创作的心血，要搬走怎么也该同她商量一下。
下午栾冰生下班再来艾家，刚走进门厅，只听‘哗啦’一声响，顿时从头到脚凉冰冰、湿漉漉……
他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被人劈头盖脸浇了一桶泥浆。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这才看清楚站在面前的艾玥儿。
只见她倒拎着一只红色塑料捅，双手敷满了黄色泥浆，白色运动装上也溅了不少泥迹。
她气势汹汹盯着他，手上的泥桶‘滴答，滴答’往白色大理石地板上滴落泥水。
“那是我的劳动成果，你不声不响就叫人搬走，你赔得起吗？就算你自己去站在原地，也比不上雕像的十分之一气质……”愤怒的艾玥儿说到这里，突然有些想笑。
栾冰生没有发火，抖了抖身上的泥，看不出敷了满脸泥浆的他此时是什么表情。
他艰难地摇摇头，步履蹒跚地洗澡去了。洗了一个多小时才出来，发际边缘仍然看得出有泥痕。
叶子衿本想责备女儿胡闹，又一想，这两个孩子从小斗来斗去，大概这就是他们之间独有的相处方式吧。
过了几天，那辆封闭式大卡车又开到了艾家门口，还是那几个工人，把上次搬走的泥塑又搬了回来，在叶子衿的安排下，放置到了艾玥儿的画室里。
接着，几个工人吃力地从车厢里挪出一座黑铜雕塑，东西太重，费了好大劲才搬下车，放到了之前摆泥塑的位置。
原来栾冰生叫人搬走泥塑，是送去翻制金属成品。
泥胚容易开裂变形，不易留存，铜雕几乎可以永久保存。
艾玥儿站在铜雕前左看右看，喜不自禁，这是她的作品第一次翻制为金属成品，铜的质感带给她满满的成就感。
见阴郁很久的女儿露出了笑容，叶子衿和艾离很高兴，两人背着艾玥儿不住地夸栾冰生，觉得女儿错过这个女婿，真是一生最大的遗憾。
不过艾玥儿现在的状况，谁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起恋爱结婚之类的话题。
日子平静地过去，似乎正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开春的时候，叶子衿突然肚子疼，大便带血，去医院检查发现结肠长了肿瘤。
对艾家来说，这无异于又一个晴天霹雳。
怕叶子衿担忧，艾玥儿只敢夜里躲着掉眼泪，白天装得比之前更加快活，整天陪着叶子衿唱歌、练武。
不过，叶子衿有些受不了女儿的歌声，委婉地要求女儿，没事不要再唱歌了，女孩子最好还是多看书画画。
叶子衿住进了医院准备手术。
手术前一天，艾玥儿一步不离陪着叶子衿，两人像往常一样说笑，刻意避开不愉快的事情。
吃过晚饭，打了一天点滴的叶子衿，眼看就要睡着了，艾玥儿正准备离开病房，叶子衿突然抓住女儿的手，睁大眼睛望着她：“玥儿，妈妈求你件事……”
“妈，什么事？”
“妈妈想在有生之年，看着你结婚生子，快乐地生活。”
“卢……”艾玥儿把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
听母亲说到结婚生子，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卢卡已经死了，还能和谁结婚生子？
“玥儿，妈妈想让你嫁给冰生。”
“妈妈……卢卡刚走的那些天，是栾冰生陪着我，亲眼看着我如何伤心，我想，他应该已经没有要和我结婚的想法了。”
“我看不见得，他如果对你没有感情，为什么大半年都过去了，他还是坚持每天来看你？”
“他就是这样的人呀，妈！如果我生活的很好，他会从我的生活中消失，而我过得不好，他才会这样关心我。”
“傻女儿！你也知道他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有多难得，你明白吗？你这辈子都不会再碰到一个像冰生这样的人！”
“我的意思是说，他现在关心我，是出于他善良的本性。您让我嫁给他，如果我提出来，他大概不会拒绝，但那只是因为同情，并不是因为爱，何苦去勉强他呢？”
听女儿这样说，叶子衿红了眼圈，没有再说话。
“玥儿，叶阿姨，”栾冰生突然走进了病房，“我来看看叶阿姨。”
“我好好的，看什么啊！”叶子衿强作欢笑，“你们快走吧，我要睡觉了。冰生你来的正好，你把送玥儿回去。”
“我今晚在医院陪你。”艾玥儿拉住叶子衿的手。
“医院不让家属陪，我这里有陪护的啊！你这孩子，快回去吧！再不走我生气了……”叶子衿面色严肃，似乎真的要发火了。
艾玥儿这才不舍地离开了病房，栾冰生也跟了出来。
夜色浓重，栾冰生把车开得很慢，不时扭头看一眼艾玥儿，似乎有话要和她说。
艾玥儿也几次欲言又止，心里挣扎不已，想完成母亲的心愿，又觉得婚姻大事不能勉强。
到了艾家门口，栾冰生没有把车开进去，停在门外安静的街道边。
这片封闭的别墅区只有几十户人家，外人很难进来。
“玥儿，”栾冰生转身凝视着艾玥儿，“我一直希望，我们的婚约还有效，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那并不是正式的婚约，再说，是我先毁约，你没有义务一定要娶我。”艾玥儿低着头不敢看他。
“你以为我是为了尽义务？傻丫头，”栾冰生握住她的手，“没有人比我爱你的时间更久，无论之前发生了什么，我对你的感情，从来没有改变过。”
“对不起……”艾玥儿痛哭失声。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大概注定要辜负两个人，先是负了栾冰生，现在又要辜负卢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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