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董云董珊没有辜负父母的期待，先后考上了两所不错的大学，也找到了相对稳定的工作。

　　只是在选择未来伴侣的问题上，她们又双双令父母失望了。

　　董珊是迟迟未婚，董云则是所托非人。

　　董云大学毕业后，本来在一家国有企业后勤处工作。

　　当时，厂子里有个名叫段一龙的技术工人，也是农村出来的，长得虽然算不上英俊，但是官周正，高高大大的，看起来也颇有男子气概。

　　从认识董云开始，就对她展开了激烈的攻势。

　　董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

　　她是个乖巧懂事的女孩，读书的时候，知道父母供自己和妹妹读书不容易，一丝一毫也不肯懈怠，一门心思的努力学习。

　　好不容易考上了所不错的大学，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她把空闲的时间，几乎都用来勤工俭学赚学费了。

　　她的学生时代，是在学习和打工中度过的，感情生活一片空白。

　　既没有跟同龄的男孩子们有过太多接触，也没有被谁热烈的追逐、关心、呵护过。

　　段一龙的出现，简直是为她打开了，属于另一个崭新世界的大门。

　　那个世界充斥着惑人心弦的情话、温柔到极致的呵护，和异性热情的体贴温存。

　　纯真的少女，很快坠入了情网。

　　对于大女儿的恋爱对象，董家夫妇当然是不满意的。

　　他们希望女儿能在现代化的城市里生活，能嫁给一个不必大富大贵，但起码能给女儿一个扎根之处、让女儿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城里人。

　　可女儿千辛万苦在城里落了脚，居然还是找了个农村人，他们怎么想都不甘心。

　　农村人也就算了，还是个很穷的穷人。

　　段一龙的家，在Z国中部的巴县。

　　那是全国有名的贫困地区，段家的家境，比董家还要差上整整一大截。

　　据说，家里还有两个没讨到老婆的大龄哥哥和一个八岁的妹子。

　　不管父母怎么苦口婆心的劝说，被热恋彻底冲昏了头脑的董云，就是不肯和段一龙分手。

　　董家父母的反对没能坚持多久，因为董云怀孕了。

　　这个事实，令他们所有的不愿意，彻底变成了无奈和无语。

　　他们是本分、规矩了一辈子的乡下人。

　　在他们心里，未婚先孕是可耻的、是犯错误的。

　　但是，即使有再大过错的女儿，也是亲生女儿。除了默默接纳、默默承受、暗暗垂泪，他们又能怎么样呢？

　　董云不知道，关于她怀孕这件事，段一龙是这么跟狐朋狗友们说的：“鸭子早点炖烂了吃到肚子里，就不怕她会飞走了。”

　　他还洋洋得意地补充了几句，“如果她不识时务，想要飞走，我就嚷嚷得尽人皆知。她走到哪里，我闹腾到哪里。看她这个被我cao够了的烂/货，还有谁肯接手！”

　　狐朋狗友们边起哄边羡慕他的好运气，佩服他的机智。

　　他哈哈笑着继续传授经验：“你们不晓得，这种读书读傻了的乖乖牌，比做鸡的还容易上手呢，你信口胡诌什么她都信。

　　告诉你们，追这些啥都不懂的乖乖女，嘴巴要甜，脸皮要厚，胆子要大，下手要快、准、狠。

　　千万不能给她留退路，能占的便宜，要可劲儿的占。让她以后想后悔也没办法，只能老老实实认命。”

　　既然怀孕了，两家人当然要见个面，商量商量婚事。

　　段一龙家连个电话都没有，他说父母年纪大了，不能舟车劳顿，所以就不来参加婚礼了。

　　他们对董云很满意，无论怎么安排婚事，他们都没意见。

　　这次，董百川和妻子没有听从女儿的劝阻，坚持要到巴县去，去见见未来的亲家。

　　“没有见过他的父母，不知道他们家的具体情况，我们是绝对不会同意你嫁给他的。”他们是这样对女儿说的。

　　于是，从未出过远门的董百川、苗淑芬在董云和段一龙的带领下，千里迢迢去了巴县。

　　一走进段家破败不堪的院落，看见茅草屋顶的四间土坯房子，老两口的心，顿时凉了大半截。

　　内部比外观还要令人失望。

　　和许多平房的构造一样，进门就是堂屋，兼做厨房，两边是卧房。

　　堂屋里黑乎乎的，黑乎乎的墙壁，黑乎乎的土灶台，旁边立着黑乎乎、油腻腻的橱柜。

　　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留下的破旧家具，边角都磨破了，貌似门也合不严实，咧开道足有二指宽的缝。

　　灶坑里的草灰，堆得满满的，都快溢出来了。

　　灶台旁边，堆放着几捆干稻草。

　　干稻草旁边，靠墙立着铁锹、铁耙子、炉钩子和劈柴用的小斧子。

　　整间堂屋，不只是破，还乱、脏，简直没有个能落脚的地方。

　　段一龙把他们让进了东边的卧室。

　　段一龙的父亲，一个满头白发、瘦巴巴的老人，坐在炕沿边，正慢吞吞卷着纸烟。

　　炕上瘫着段一龙头发花白、瘦若枯槁的老母亲，裹着床露棉花的花布面被子，倚靠在一堆胡乱堆叠着、如小山般的被褥上。

　　被褥后面，紧贴着墙壁的，是个俗称“炕琴”的立式柜子，上面镶嵌的玻璃坏了好几处，用报纸条乱七八糟地糊着。

　　段一龙母亲面前，摆着个掉了漆的搪瓷盆子。

　　里面的食物早已吃光，盆底剩下点汤汤水水，引诱得绿头苍蝇，落了一只又一只，嗡嗡嘤嘤，正吃得津津有味。

　　盆沿挂着点风干的菜叶渣滓，显然她吃完有一会儿了，也没有人帮她收拾走。

　　大概是火炕没有及时清灰，又或者是某次烧火的时候，不小心烧急了。

　　炕头的部位，炕革焦糊了一大块，中间黑乎乎的是个洞。

　　洞边沿处，由深及浅慢慢蔓延开来黑红褐色的一大片，煞是刺目，

　　水泥地上，摆着破旧的桌椅板凳，也是乱七八糟的，东边横着一个，西边立着一个。

　　旁边的梳妆柜子上，窗台上，也都挂着沉积得厚厚的污垢，也不知道多久没擦试过了。

　　电视机倒是有的，就放在梳妆柜子上，是那种早已淘汰了的、大脑袋电视机，也蒙了层厚厚的灰。

　　段一龙那个淌着口水、含着根手指、不停呵呵傻笑的大哥，正蹲在墙角，摆弄着一堆小浣熊方便面里赠送的、那种卡通图案的卡片。

　　向来干净利落的苗淑芬，看着眼前的一切，顿时觉得额角的神经，一蹦一蹦的抽疼。

　　董家夫妇，同时有种想嚎啕大哭的冲动。

　　他们辛辛苦苦养育的宝贝女儿，不求她整日承欢膝下，也不求她为父母养老送终，只巴望着她能嫁个好人家，过上好一点的生活。

　　可女儿，居然选择了这样的人家，叫他们如何能接受？

　　老两口骨子里算是比较厚道的，在段家人面前强撑着笑脸，没说任何不中听的话。

　　私下里，商量又商量，后来由苗淑芬出面劝说女儿：“你爸你妈都不是嫌贫爱富的人，可一龙家这条件也实在太差了。

　　假如你真的嫁进他家，以后恐怕是有得苦头吃了。

　　你还年轻，以后会遇到更好的人，不如把孩子拿掉，哪怕找个二婚的，也比跟着他强啊。”

　　董云低着头，只是不吭声。

　　来段家前，段一龙就跟她说过，家里的境况很差：“你和你爸妈要是嫌弃我，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我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但我能选择自己将来要走的路……”

　　他郁郁诉说着这些娓娓动听、颇为励志的心灵鸡汤，表情和语气都很到位。

　　在她眼里，段一龙已经成功把自己塑造成了家贫志坚、努力上进的新时代好青年。

　　见女儿不言语，苗淑芬又叹道，“也不全是因为他家条件不好，我跟你爸商量了，一龙也不是个能让人放心托付的。”

　　“他对我挺好的，以后也会对我好。”董云小声说。

　　拢了拢鬓角灰白的头发，苗淑芬慢慢说：“你看他家这光景，不是一般的穷困。

　　他妹子看样子得有八/九岁了，却穿着露肉的裤子，你想想，什么样的人家，会这样子养着女儿？

　　你也瞧见了，他家穿的用的，又有哪样是像样的、拿得出手的？”

　　董云努了努嘴，想要反驳什么。

　　苗淑芬打断了她，温声软语地说，“我说这些，不是嫌弃他家穷，是另一个意思。

　　他家的确穷，你姥姥家也穷，我小时候过的，也是苦日子。

　　但是，大人孩子的衣服，再缝再补，也是干干净净的。

　　那时候，家里住的，也是苫着稻草和泥的土坯房。

　　但是，里里外外拾掇的，是干净利索的。东西该归置在哪儿，就归置在哪儿，敞敞亮亮的，瞅着也舒心。”她放慢了调子，加重了语气，“日子都是人过的，可不管穷过，富过，都得活得体面、讲究，那才有个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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