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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在我赏音


  雪天路滑出行艰难,牛车的轱辘徐徐转动,发出辘隆辘隆的声响,时而遇到土丘嘟得一声突起来,时而遇到雪坑嘎得一声陷下去,硌得刘仪几番吃痛,两臀又疼又麻,想揉又不太好意思在谢安跟前去揉,只好不停动来动去,时不时看看身边的谢安,谢安则始终静坐如钟,刘仪心里极是纳闷:难不成他是金刚腚?真想扒了裤子看一看。

  就这么颠簸了小半日,去刘府的路途依旧遥远,终于捱到停车用餐的时机,刘仪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帘跳了下去,四下望望,只见一片荒郊野岭,刘仪绕行至牛车尾后,撩起裙子对着腚部使劲按揉,此时听见草丛中传来一阵窸窣响动。

  刘仪定睛一看,积雪覆盖下的枯草丛里竟坐着几名流浪汉,衣衫褴褛,肮脏不堪,一个个的端着破碗,正全神贯注地打量自己。刘仪心下一跳,转身欲跑,不意脚下被雪丘一绊,重重跌在雪地,再回头,已见草丛中蹿出了更多流浪人,一个个眼神如狼似虎,正越过枯草丛往这边飞奔,刘仪骇得失声尖叫,蹭蹭爬起来拔腿就跑。

  谢安与车夫闻声,俱跳下车去,只见一个人影嚯得冲过来,正是刘仪,刘仪神色慌张地抱住谢安的胳膊躲到身后:“有流民。”话落,那群人已如狼奔豹突般涌上前来,把牛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车夫已年近五旬,见此情景仍是惊慌失措,骇怕地询问谢安:“郎主,你看他们的眼睛,一直盯着咱们的牛,好似下一刻就要冲上来生吃了咱们的牛。怎么办?”

  刘仪听了这话,心下也是骇极,把谢安的胳膊攥得越紧:“怎么办?谢郎,日中的干粮咱们不吃了,都分给他们吃吧。”

  人逢绝境时穷凶极恶。谢安自然知道。这群人一个个面黄肌瘦,瘦骨嶙峋,应是饥了许多时日,实则并无多少气力。但看他们的眼神,皆透出一股戾气,今日必然是为了粮食欲拼死一搏的。

  此时,那群流民挥舞起手中的棍棒,一个个龇牙咧嘴,开始向谢安三人索要食物,有人已经不耐烦地捡起石子砸牛了。牛哞得一声,焦躁起来。

  刘仪担心牛被分食,心中一急,转身便欲登车去取干粮,却被谢安一把拉住,回看谢安。谢安对她道:“你先入车中,把归宁礼都取下来,我站在车下接过,分给他们,你不要再下来了。”

  都取下来?刘仪眉尖一蹙,但见情急,也顾不得什么,转头入了车内。

  “他们想逃!”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流民以为他们要走,情绪更加激动,吆喝着冲向谢安与车夫,举着棍棒挥舞过去,一顿乱砸,逼得谢安与车夫只好抱头蹲在地上,谢安一边护着脑袋一边高喊:“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夫人是去为诸位取干粮了。”

  众人哪里听得进去,对着二人就是一顿猛打猛砸。

  刘仪正手忙脚乱地翻着,听到外面震耳欲聋的糟乱,打开包袱,抓起饼饵接二连三地往窗子外抛。

  众人丢了棍棒,一哄而上,三两下就抢光了,抢到手的人狼吞虎咽,哽得脸红脖子粗。没抢到的一些人吞咽着口水,冲上去与那些抢到的人争夺,夺着夺着,扭打成一片。

  刘仪掀开车帘:“谢郎,你们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快上来啊……”

  车夫被打得晕晕乎乎,揉了揉脑袋,拉谢安道:“郎主快些上去吧,咱们赶快驱牛离开。”

  谢安转向刘仪道:“把归宁礼都取下来吧。”

  都取下来?刘仪怔了一怔,望着谢安,有些踌躇。此时,抛出的饼饵早被分食完了,还有许多流民没有抢到食物,捡起棍棒复又涌来。一个个的,滚动着喉结,流着口水,饥肠辘辘声此起彼伏。

  “快啊。”谢安催她。

  刘仪放了车帘,埋头去取归宁礼。车里放了一些羊牛雁肉、黍米面酒之类的食物,还有一些钱帛。刘仪一件一件地取了出来,递给谢安,酒坛搬不动,就留了下来。谢安接过,全部扔了出去。一群流民纷纷丢弃棍棒,又欢欣鼓舞地去抢。

  谢安这才上了车,坐到刘仪身侧,吩咐车夫驱牛离开。

  刘仪绞起手指,咬了咬唇,吞吞吐吐道:“谢郎,那些流民固然值得同情……可咱们……咱们就这么两手空空……两手空空地回去见我阿兄和我刘家长老么?好歹该留一些归宁礼的。”

  谢安沉默了会,握住她的手道:“去了刘家,我会向你阿兄说明,他日再补上归宁礼。”

  刘仪又咬了咬唇,转首看他,又欲开口,忽然见他额角隆起一个肿块,心疼不已,小心伸手去抚:“罢了,两手空空就两手空空,我都嫁给你了,我阿兄和长老们若是生气,还能拆散了咱们不成?疼么?”

  谢安捉住她的手,愧道:“文君……”欲说什么又止住了。

  刘仪反握住他的手,低头道:“没事。”

  谢安问她:“你读过《春秋左氏传》么?”

  刘仪道:“读过一些,不曾读完。”

  谢安道:“《春秋左氏传》里记述说楚围宋半年,宋人粮尽柴绝,易子而食,析骸以爨也不欲降。”

  “易子而食?炊食尸骸?”刘仪心下怆然,又惊又惧。

  车夫此时在外插了话道:“郎主,适才,那些流民似乎都欲往建康城觅食啊。”

  刘仪接话道:“建康为京都,城中一向多游民,从前,王老君侯为政宽松大度,那些游民或许能找到一方落脚之地,觅得一线生机,如今王老君侯去了,换了当权的朝臣,法度严苛,乃至刻薄,对户籍的管理严了起来,这些流民去了也是居无定所,只会更加惨戚。”想了想,道:“也不知为何会有如此多的流民……”

  谢安深以为然,点点头。庾冰当权执政,施行严苛的法治,虽纲目不失,但不过小道小善而已。与之相比,谢安更欣赏王导的为政方针,那便是“我清净而民自化”、“无为而无不为”的黄老之道。

  但后来又听刘仪那句“也不知为何会有如此多的流民”之后,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了,因此一言未发。刘仪毕竟养在深闺,对于民生之事知之较少。

  说起来其实惭愧,这些流民或多或少也与自己的家族有些关系。若要联系深究,只怕要追溯到西晋末年的八王之乱,司马氏兄弟同室操戈,使得西晋元气大伤,胡人趁机问鼎中原,践踏河山。西晋怀帝司马炽永嘉五年,匈奴压境,攻陷洛阳,怀帝被掳。北方各大门阀士族南渡长江,避乱江左,纷纷投靠琅琊王司马睿。西晋灭亡,司马睿后来建立起东晋王朝。这些南渡的士族中,便有陈郡谢氏、琅琊王氏等家族。

  南渡的衣冠士族纷纷开始兼并土地田亩,巩固家族势力,致使一些贫困的农民流离失所,北方的流民南渡长江,来后亦居无定所。

  这些兼并土地的士族应也有谢氏家族吧。谢安猜想,便沉默了。

  “谢郎,你在想什么?”刘仪问道,“是不是怕去了刘家,没有携归宁礼,被我刘家阿兄与长老责怪?”

  谢安轻轻点头。

  刘仪也没再说话。两人都沉默着,车内一直安静,牛车缓慢行驶着,入了某个集市。渐渐地,能听见车外人语喧哗。

  刘仪看看身侧有些闷闷不乐的谢安,待要开口安慰他两句,忽听车外有女郎歌唱:“夕玩望舒,入室鸣琴。五弦清激,南风披襟。醇醪淬虑,微言洗心。幽畅者谁,在我赏音。幽畅者谁,在我赏音……”

  谢安眉梢一动,收回思绪,端坐了身子,竖起了耳朵倾心聆听。这一举动恰被善察的刘仪窥了去,刘仪心中有些不快,酸意十足道:“自打遇见了流民,谢郎就一直心不在焉,怎么一闻女郎歌声,就如此全神贯注了?”

  谢安轻轻一笑,赶紧放松了身体随意坐着。刘仪撅起檀口,对车夫唤了一句:“停车!”

  “夫人有何事么?”

  刘仪瞥一眼谢安道:“我要看那唱歌的美人!”

  车夫又询问谢安:“郎主?”

  谢安看也不看刘仪,但笑道:“随了她。”

  车夫遂驭停牛车。刘仪顺手挑开帘子循声向外查看,扫了许久只闻仙乐不见人面,正欲撤手,忽见一绿衣女郎手握玉笛,面覆绿纱,袅袅婷婷地走来,仿佛凌云踏波,步步莲花。

  那女郎来到车窗下,对着刘仪微微伏腰颔首,也不说话。刘仪心下奇怪,便仔细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那绿衣女郎缓缓抬起了头来对视刘仪,刘仪登时一怔,恍然以为自己见到洛神,单看那一双流盼的美目便知是人间绝色,暂放车帘故意回首对谢安道:“是位貌若天仙的女郎,谢郎不看看么?”

  谢安心里虽也好奇,但知刘仪妒心浓烈,便道:“文君喜欢美人,就自己看美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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