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这年的国庆节和中秋节只相隔三天，中间还有个周末。按照惯例，学校把双休日挪了挪，凑成了七天长假。难得这么长的假期，天天猫在家里似乎说不过去，再加上脑子里总是盘旋萦绕着那个拥抱，挥之不去，搞得江晨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于是，她便随了韩飞和肖菲一起去武当山玩了两天。本想去散散心，可谁承想，全国人民似乎都想趁着那几天假期的功夫把心散掉，到处人头涌涌，实在无心游玩。就这样，江晨满怀心事地出门，又满腹郁结地回来了。脑袋里除了在人山人海中挤进挤出的晕乎和憋闷，浑然留不下什么印象。她发誓，以后的黄金周再也不去风景名胜凑热闹了，既给那些胜地添堵，毁掉了对美景的憧憬不说，还让自己闹心，糟蹋了出行前对美景的满怀期待。还不如一个人在家里复习复习功课，看几本闲书打发打发时光，反而悠闲惬意得多。
长假的最后一天是中秋，她随父母去姥姥家过节。吃过晚饭已是七点多钟，江晨想准备一下第二天开学，便一个人先回家了。走到家的楼下，像往常一样，她顺手打开信箱，取出了当天的报纸。正欲关上信箱门，恍然间似乎里面还有什么东西，江晨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封信。沉甸甸的一封信。她以为又是给父亲审稿信，可再仔细一看，收信人竟然是自己。信封的纸质很特别、很舒服，邮票是皇冠的图案和一些熟悉不熟悉的字母。江晨刹那间有触了电的感觉，懒散的神经霎时紧张起来。直觉告诉她，这是瑞典来信！是牟雨的来信！
她有点不知所措了，像是拿了个烫手的山芋，第一反应便是把信丢回邮箱。可是，妈妈看到信肯定还是会拿给她，还会问三问四。算了，还是自己处理吧。
江晨“噌噌”地跑上楼，一回家就把信丢在了书桌上。她定定地盯着那封信，琢磨着该怎么办。要不套个信封，再寄回瑞典？想起自己当日的决绝，想起牟雨痛苦的目光，江晨于心不忍。他到底想说些什么，自己就真的一点不在乎吗？江晨轻轻叹息了一声。这些日子，她的心总是揪揪地痛。其实，一直以来，她也在等待甚至期待着一个说法，只是自己不愿面对，不肯承认罢了。想到这里，她慢慢把信拆了开来。
这一读不要紧，一读便无法放下。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弥漫了她的双眼。她不是不明白牟雨对她的感觉，可是这个感觉的开端竟然如此遥远，这个寻找的过程竟然如此曲折，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自己的一颦一笑竟然如此牵动着另一个人的苦乐，自己的冷漠决绝竟然令他的告别如此不堪。感动、心痛、心酸、懊悔，五味杂陈着一股脑地向她袭来。此时的江晨有如在惊涛骇浪中行船，一直被她压抑着的困惑、郁结、委屈，如滔天巨浪一般高高卷起，把她强作坚固的桅杆折断，彻底把船打翻。
江晨终于抑制不住，把自己丢在床上痛哭了一场。哭得忘记了时间，哭得浸湿了枕头……好久，直到把所有的委屈和酸楚都宣泄了出来，她才慢慢平静。江晨从高中开始就时不时收到传情达意的小纸条，到了大学更是收到过各种情书。但是眼前这一封却全然不同：没有甜腻的辞藻，却尽诉衷肠，毫无保留，就像蓄积了几个世纪的心里话突然开闸放水一般倾泻。她丝毫不怀疑情书中每一句话的真实性，虽然字里行间流露出千山万水的深情让人难以置信，超乎想象。
反反复复诵读那首只有20个字的小诗，缺乏修辞，羞于辞藻，可是那种深切的思念，简单、深邃得让她感到震撼。就连那几句英文翻译，都是那么质朴深沉。江晨知道牟雨的中英文水平并不是很高，不知道他得在心中历练多少遍，才能凝练出如此情深意切的句子。
最要命的是最后那个带问号的“晨”。
一个字，力透纸背，蜜一般地把她黏住，让她的目光挪不动、离不开；一个问，一发千钧，山一般地将她震住，让她的喉咙发紧、干涩。这个问背后蕴含着多少期许，多少企盼，又收敛起多少孤独的内心独白，潜藏了多少因她而起，却不为人知的星移斗转，沧海桑田。她知道，牟雨敏感、内敛，甚至有点木讷，若不是在地表下长久的奔涌积蓄，若不是鼓足了滔天的勇气，绝不可能写出这样的字句。
她珍惜信中提到的每一个自己知道或不知道的细节。因为它来自牟雨，真诚的牟雨，自己喜欢过的那个牟雨。很多相识、相知、相遇、相伴的片段，不仅在牟雨的叙述中熠熠生辉，也在自己的记忆中栩栩如生。虽然在认识牟雨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发生的故事，自己不曾知晓，不曾参与，但相识之后的那些极致的感受，并非牟雨的独角戏。
江晨拿着读了好几遍的信，思绪被牵引着回到了每个自己也熟悉的场景。她明白了第一次听牟雨唱《好久不见》时的那种似曾相识从何而来，明白了满眼的雨帘背后是谁等待的身影，也明白了那首歌的开场白为何会让自己怦然心动、难以忘怀；她明白了医院床头，从牟雨手中接过的那杯完美的水所承载的苦心，也明白了送服进体内所感到的说不出的温暖来自哪里；她明白了木讷的牟雨何以会有“万里无云万里心”对“千江有水千江月”的灵犀，也明白了聪明的牟雨为何在自己面前又常常表现得“保人离去”。
还有楼道口目送他背影时的灯火阑珊，电影院依偎在他身旁时的鸟语花香，花园一角，目睹他和章迩拥抱时的残阳如血……种种感受——被牟雨定义为“爱”的感受，与他信中所描绘的感受，相互印证，交叠萦绕。江晨又回想起肖菲介绍自己和牟雨认识时对俩人名字的巧妙解读：“暮守晨晓，雨满香江。”琴箫作和，载着江晨飘到天边，陶醉在云端。这难道不是最渴望的渴望，最幸福的幸福，最笃定的笃定？
闭上双眸沉浸在巨大幸福中的江晨猛然又睁开了眼睛，因为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被夕阳晕染的那个拥抱的剪影。可除了那个剪影，江晨似乎找不到拒绝牟雨的理由。从校园歌手比赛听到他唱歌开始，自己就一直对他印象很好。那次，答应和他一起看电影，其实已经准备接纳他了。就因为那突如其来的拥抱，便把一切都否定了。在没有搞清缘由的情况下，一门心思地沉浸在难过中无法自拔。其实，难过的程度不正是以一种痛苦的方式验证了牟雨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吗？用一个决绝的闭门羹，将自己的痛楚加倍发泄到他身上，是不是太自私太任性了呢？如今，她不知道自己和牟雨的心哪个更痛，一想到那首望月诗，想到牟雨远赴异国他乡的日日夜夜，想到他对自己那么默默无闻深深地眷恋，想到他信的背后文字之外一定还有许多自己所不知道的事，她就不忍心再揣度他的痛。原来，与“快乐会更加快乐”相伴的却是“心痛也会更加心痛”。
江晨放下手中的信。困扰她的那个拥抱，那个剪影。为什么非得猜来想去，而不敢坦诚地直面，问个清楚？为什么拒牟雨于千里之外不给他解释的机会？。自己从来都是一个敢于面对真相，敢于承担后果的人。这件事情上的跑偏，让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老式机械表，需要好好甩一甩来校正走时。
江晨下意识地甩了甩头，不自觉地抬起视线，目光定格在了房间的挂钟上。十点差五分。十点？中秋？心型的月亮倒影？神一般的指示？江晨的心猛然一紧。她一跃而起，披上外套，打开门急忙往外走。她要去看一看！真的有爱的指引吗？自己在这个小区生活了好几年了，为什么从来都没注意到心型的倒影呢？
江晨匆匆跑下楼，走上弯弯曲曲的小桥。明镜一般高悬的月亮是如此的柔美，如此的温存，可江晨的心思完全不在月亮上。一上桥，便盯着水面张望，一直快走到湖心亭，她才终于看清了那个不大的月亮倒影。真的，一颗那么纯美、皎洁、剔透的心！真的，心尖正好指向自己家的方向！真的，那颗心真的存在！神一般的指引。
江晨再次热泪盈眶。
******
只一回神的功夫，江晨突然发现一些异样：湖心亭里黑黜黜地站了一个人。江晨被吓了一跳。可是，马上又平静下来，因为那个黑影正散发着一股无比温柔怜爱的气息，她能感知到。只一瞬间，她的神经又高度紧张了起来。那个黑影竟然那样熟悉，竟然像……
她像被磁石吸引着一样，情不自禁地朝那黑影走过去，越走越快，越走越近。是牟雨！是他！是那个现在应该在瑞典追求远大前程的牟雨！！
相隔半米，江晨蓦然停住。
“怎么是你？——怎么会是你？”
牟雨此刻也是满眼晶莹地闪烁，激动得语无伦次：“是我，我回来了……”
江晨似乎有千言万语想从胸腔里奔涌而出，可是，此时却不知从何说起。静默的一分钟那样漫长，半米间的空气似乎被彼此的呼吸凝固，越来越灼热。
江晨迟迟疑疑地刚要伸出手，却被牟雨一把揽入怀中。
一瞬间，他得到了她的宣判，甜美的宣判，让他忘却了旅途的疲惫和一路上的忐忑。一瞬间，她得到了他的答案，坚定的答案，让她忘却了过去的阴影和困扰。一瞬间，从互相对望的眼神里，从各自泪眼的辉映里。就这么一瞬间。
看着满眼闪烁着幸福泪花的牟雨，江晨的心彻底融化了，她充满期待地扬起了头。牟雨的头颅再也经不住那苦苦思念和痴痴渴望的重负，被压得弯下去，弯下去……像一颗在黑洞边缘挣扎的流星，一种力量驱使着它抵抗、逃逸，而那万有万能的重力却明确无误地将他向更神秘的深渊吸引……
又像一艘孤独的飞船穿越了整个星系，终于寻找到另一艘孤独的飞船。压抑着所有的心潮澎湃和久别重逢的渴望，它们缓缓地靠近，小心地调整，只在对接的那一刹那，两个飞行器接驳的机关“咔嚓”一声迅速地关联，牢牢地锁定……
******
偎依在湖心亭，江晨甜蜜地回忆着刚才的各种厮磨，突然她想起一件早该问的事情，“你不是在瑞典读挪方的课程吗？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退学了!”
“啊？!”江晨惊得从牟雨的怀里跳起来，“怎么回事？你怎么能做出这么不负责任的事情？你这是拿前途开玩笑！”
“不是的。晨，你别急，慢慢听我说。”牟雨轻轻将江晨揽回怀里，“过去几个月我把什么都想清楚了。挪方的课程确实好，但是我在汉大，在陈老师实验室，受到的教育，得到的锻炼真的不比那边差。挪方课程是面对第三世界国家，学员的水平和背景参差不齐。第一年以语言课和基础课为主，为的是把大家拉到同一个水平线上。相比汉大给我打下的坚实基础，挪方的大部分课程对我并没有什么跨越式的帮助。一年以后，学员们的确会被推荐到各个名校去继续深造，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想出国的汉大毕业生，不也一样会被学校推荐到世界各地的名校去念书吗？”
“这就是原因？”江晨显然未被完全说服，闪烁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期待。
“好吧，就算挪方课程天好地好，却会让我失去你，对我来说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在汉大，我一样可以找到一个不差的前程，还可以守着我的女神。你说，这么重的砝码放在这边，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牟雨说着，将围拢着江晨的臂弯又往自己的胸前收紧了紧，像是生怕江晨又会跑掉似的。
“可是——要是我又一次狠心地拒绝你呢？”知道牟雨不是心血来潮，江晨放下心来，开始调皮。
“你舍得？真那样，也没有办法啊。我说了，爱你，我无怨无悔。我不能不屈从于我心的指使，为了我能想象的最大幸福去冒一次险。否则我一辈子都会因为没有努力过而遗憾，一辈子都会生活在怯懦的耻辱里……”一番话，牟雨说得波澜不惊，却在江晨心中又一次卷起风暴。
无法言语的江晨，凝视着牟雨平静却波涛暗涌的双眸，半晌才又问：“那——在经济上，也会有很大的损失啊。那份奖学金……”
“损失啥了，我？我失去的只是一副枷锁，得到的却是整个世界！”牟雨一跃而起，故意做出一个样板戏里英勇向前的夸张动作，张开双臂。
江晨噗嗤一声笑出来，“少贫……”，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贴了上去。
（未完待续）
——版权所有,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或用于任何商业目的——
(https://www.xdingdiann.cc/ddk78225/4170336.html)
1秒记住顶点小说：www.xdingdiann.cc。手机版阅读网址：m.xdingdian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