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女生仿佛天生就有第六感。可能是因为头发多，类似动物的触角，对周遭的环境异常敏感，加上交感神经丰富，反正就是隔着层层不相关的人群，依然能够准确明晰地感知来自某处异样的目光。

　　这天，肖菲就感觉肩头一沉，头一偏，余光便瞥见了信号源徐坤，同班的阳光帅哥。肖菲没有去接。尽管第一次见到徐坤，肖菲就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心底暗叹：怎么有这么符合自己审美的男生？长眉，单眼皮，但棱角分明，轮廓硬朗，秀气中透着股英气。鼻梁优美的弧度让人的目光一旦触碰就不想离开。健康阳光大男孩的形象，脸上永远洋溢着让人醉了的温煦笑容。尽管此刻肩头传来丝丝暖意，肖菲只下意识地用斜插在口袋里的手，将衣服拢了拢，若无其事地踢开了地上的一粒小石子，继续前行。

　　肖菲是典型的矛盾体。从小文理科成绩就比翼齐飞，左右互搏，互不服输。按下葫芦浮起瓢，“全面瞎好”。智商情商双高，理性感性双卡双待。表面看上去嘻嘻哈哈，忘忧草般无忧无虑，神仙般快活。宛若一串风铃，管你是微风、柔风、疾风、飓风、东南西北风还是春夏秋冬风，总能被她承接，巧妙地转换为悦耳、轻灵的乐音，舒缓愉悦着周围的空气。内里却含羞草般易感。看本小说，动情之处天就灰了，心就湿了。大荧幕上的电影，身边人的故事，都能让她恍若隔世、感同身受地入戏。其实，风带来的每一丝悸动，风铃都尽收囊中，只不过深藏心底。

　　一边是出了名的好脾气，随和亲近，全无一丝傲气。群体活动中的最佳调节剂，小分歧、小尴尬场合下的必备润滑剂。给为情所困的哥们、姐妹们出谋划策的首席“军师”，闺蜜们钦点的“知心姐姐”。一边却是倔犟起来驴推不动、马拉不回的一根筋。压不服，越压越露叛逆；挫不败，越挫越显傲骨。时而猎豹般勇敢果断、坚强执着、主动出击、令人敬畏；时而家猫似的平和慵懒、娇黏柔弱、让人心疼、惹人怜爱。既深谙世事的复杂和人心的深邃，又保持着本真的纯洁和善念，水晶般剔透、明净。

　　动，若脱兔；静，若处子。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这么冲突对立的性格在一个人身上拔河，怕是多半要撕扯成人格分裂，让人敬而远之。而在肖菲身上，它们却能和平共处，相安无事，自由转换，完美适配，呈现出鸡尾酒般明艳瑰丽的色彩，令人着迷。

　　当然，体会到这些好处的人，得有足够的幸运，走得足够近才行。一种就像韩飞和江晨这样的闺蜜，能够与肖菲亲密无间，长相厮守，情投意合，互相欣赏。当然还有另一种：没有这等足够近的幸运，却有足够足够的聪明，和足够足够的用心。能根据不同场合观察收集到的性格碎片，还原出完整的拼图，从而欣赏到肖菲身上所呈现出来的美妙风景。

　　徐坤，就是这么一个足够足够聪明的人。当年进校的时候，他就是全校第一。让人尤为羡慕嫉妒恨的是，即使对于兴趣不大的科目，他也总能花比旁人更少的时间，更漂亮地搞定。经常有人把徐坤和马丁的智商作比较，争论谁更高。崇拜者们各执一词，但似乎选徐坤的人还是会多一些，正所谓优秀到“没朋友”。倒不是他人缘不好不合群，实际上恰恰相反。只是因为遭到同学家长们的“共同抵制”——“不要跟着徐坤混”。相当数量的同学也屡屡从吃堑中痛苦地总结出一条定律：资质普通的学霸，按照徐坤的“混”法，必以学渣的悲剧收场。

　　徐坤聪明若此，何况是对于他在意、感兴趣的“科目”——肖菲。

　　他深深地被肖菲吸引着。她多侧面释放的耀眼光芒，每每带来惊喜，将徐坤抓得更紧。她的双重性格，怎么总能那么恰如其分，又恰到好处地糅合在一起，让徐坤暗叹不已。她的复杂性格令徐坤充满了好奇心和探索欲，驱使着他利用所有可能的机会，近距离接触、远距离观察，通过一切与她有关的听闻，贪婪、仔细地阅读，努力、深入地挖掘，合理、精确地推断，试图从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点点滴滴中细品肖菲这本书。与他以往的“刷书”不同，这本书一经读通，徐坤却愈发无法掩卷，爱不释手。

　　*******

　　三个月前的一天，姐妹花们在寝室里海聊。韩飞说肖菲像副传世名画，人人都觉得好，但多数人只是赋庸风雅、人云亦云。只有循着内行的眼光和指点，寻找到最合适的距离和最恰当的角度，才能真正发现她惊人的好处，明了她连城的价值。江晨拍案叫绝，笑说：“文艺女青年的审美眼光就是不一样，你快来给我指点指点，为啥我怎么看，怎么觉着肖菲像道菜呀！五味俱全、口感独特、层次丰富、回味无穷，越吃越上瘾，越品越惊喜，直教人生死相许，欲罢不能。”

　　韩飞一边大笑一边痛心疾首道：“江晨，我看你这吃货是真没治了。”

　　肖菲呲着牙扑将上来，搂住江晨作大快朵颐状，“你才是我的菜呢！看我不风卷残云入口即化了你！”

　　姐妹花们笑闹成一团，江晨直求饶，“好好好，我是你的菜……不不不，你是我的菜……我错了，我错了，肖菲你不是菜。”肖菲方才松手，容江晨直起身，喘上气来。

　　笑够闹够了，韩飞突然悠悠地问了句：“说真的，肖菲，欣赏你的最佳距离、最佳角度，你的陈公子威，他找到了吗？”

　　******

　　那天晚上，两个闺蜜都已进入梦乡，肖菲却还在回味着韩飞的话，辗转反侧。距离，从中学时的同桌之近，到这些年的相思之远，都经历过，可适当的距离真的找到了吗？情窦初开、暗生情愫时，他俩还都是懵懂少年，朦朦胧胧便一头扎了进去；等心智成熟能够理性把握一份情感的时候，却已是相隔两地的牛郎织女。这么多年，也许自己和陈威真的没能找到合适的距离互相欣赏对方，没有真正对上焦。这或许就是为什么在这个漆黑的夜里，自己用尽全力想在脑海里勾画陈威的形象，却依然模糊不清的原因吧。

　　想到这里，肖菲不由惊出一身冷汗。面对别人的“为情所困”，肖菲总能以旁观者的理性，细细梳理，条分缕析，说得头头是道，一针见血。可是，自己作为感情上的“过来人”，真的摸着石头过来了吗？被自己视作理所应当的情感，真的经得起旁观者认真的审视，清醒的打量吗？这份早已既定目标和方向的情感，埋着头，不敢旁顾，一味赶路，更多的是靠惯性使然，还是真有源源不竭的动力呢？自己是真的当局者迷，还是不敢旁观者清呢？

　　夜凉如水，无法入睡。肖菲大睁着眼睛，任由窗外的月光冷冽地照进自己的内心。这些年的鸿雁传书早已固化为相互汇报近况，加上互诉衷肠的两段式。仔细想想，汇报近况是记流水账，互道思念又何尝不是流于程式呢？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肖菲在向别人传授经验的时候曾经说，判断一份感情能否长久的简单方法，就是看各自吸引对方的，是否是自己珍惜和为之骄傲，并愿意一辈子努力呵护的羽毛。这其实是肖菲在指导他人的过程中总结出的心得。想当初，将这简易操作指南，人手一册，奉送前来取经者时，自己还颇为得意。讽刺的是，像街边发小广告的人兴奋过度，把手头的全部发完，忘了给自己留下一份底稿一样，肖菲竟然从没有用这简单实用的判断标准来衡量一下自己的感情。

　　陈威有什么吸引自己呢？同桌时的细碎往事更多是发酵的记忆，散发着陈年的醇香。少年藏头诗的惊艳和才华，正像诗中的“惊鸿一瞥”，日后却再未闪现。从他书信里描述的大学生活，肖菲看到的是带着怀才不遇的颓废和不满现状的郁闷，不愿不甘融入身处的环境，却又没有勇气改变现状的形象。只好把多余的能量投入到疑虑、担忧和不安之中，等积蓄到一定程度时，就以来肖菲学校查岗的形式释放。当亲手剥去“查岗”的甜蜜温暖，让自己感动受用，让闺蜜羡慕不已的外衣后，暴露出其实不堪的内核，肖菲不由得又是一脑门子汗。吸引自己的男生形象，是思想强大、洞悉世事，内心柔软、纯良温暖，坚实又宽容，自爱又自尊，既可以当闺蜜胡说八道，又可以当偶像仰望欣赏。那个提着开水瓶小心翼翼跟随的陈威，几乎与自己心目中的他没有交集。不可否认日积月累的感情，积重难返的思念，可那是严格意义上的吸引么？

　　回到韩飞的问题，陈威又欣赏自己什么呢？自己典型的双子性格，矛盾的统一体，他知悉吗？理解吗？欣赏吗？

　　就这么左思右想到后半夜，肖菲终于迷迷糊糊睡去。睡得不沉，梦见一个站在宿舍楼门口的挺拔背影，像是陈威，肖菲叫了一声“陈威”，那人却不回头。肖菲急了，又喊“陈威陈威”，任凭肖菲如何提高嗓门呼喊，还是不回头无应答。肖菲急醒了，一睁眼却见穿着睡衣的江晨站在床前，笑眯眯地问：“梦见帅哥了吧？”肖菲迷迷瞪瞪，试着一边收拾梦里难辨的场景和心情，一边将梦境描述给江晨。江晨听罢，讶异道：“这就怪了，我听你梦话明明叫的是徐坤啊！”

　　******

　　从那天探测到信号源起，徐坤就作为肖菲生活中，某种与背景不协调的物质存在着，或者说被意识到存在着。有时在打开水的路上游移，有时在食堂被隔着几行桌子的说笑默默挡住了视线，有时在宿舍楼下逡巡……

　　而这次是在图书馆。摊在桌面的书角旁，肖菲垂下的眼帘突然捕捉到与平日格子状地面背景不符的一双鞋。刚一抬头，就见徐坤拿着个随身听，笃定地扔下一句，“你给我的感觉像这个曲子，听听”，然后一对耳机就被硬生生塞进了耳朵。肖菲有点恼，为他不算礼貌的举动，但不便发作，毕竟是同班同学。同时也有点蒙，因为那被耳机扣进来的云山雾罩的一句话。不过，拿某支曲子跟自己相比，倒是新鲜。一秒钟的挣扎后，好奇占了上风，随着耳机里的乐曲缓缓响起，肖菲猛然意识到，这竟是自己曾经买过的磁带EnigmaI(谜)里的一首，是自己心仪的磁带里最钟爱的一曲。不过，要不是“信号源”的“打歌”之举，肖菲可能不会记起，这曲子排在磁带第5首的位置。

　　自那以后，肖菲摊开在桌面上的书里就时不时会冒出小纸条。有时叠成鼓鼓囊囊的一堆，像是端着肚子的胖子，摆着舍我其谁、拒不挪开的架势，看着可气；有时又折成萧索的细条，一副“人比黄花瘦”柔柔弱弱的可怜模样，让人不免动起恻隐之心。常常是肖菲出去透口气的功夫，回来便见桌边多出些不速之客。对这种不由分说的蛮横，肖菲起初很是不悦：写纸条、递纸条那是你的自由，可你总不能强迫我看吧？遂报之以“冷暴力”，将纸条原封不动地放在桌边，徐坤视线所及的地方，直至离开。

　　过一阵子，纸条的外侧开始显露字迹。大馅包子狗不理，摇身一变披萨饼。对于徐坤被逼无奈改变的战术，肖菲不禁暗自好笑。这故意漏在外边的馅，自然是“诱敌深入”的饵，上不上钩还得看投的饵合不合胃口。“也无风雨也无晴”，今儿馅儿里没放佐料？肖菲摇头，不予理会。“霜重色愈浓”，肖菲心头一紧，这正是她中学时看过的一本书的书名，是自己心生向往的境界。即便如此，她还是表现得若无其事，静观其变，倒要看看徐坤这义务的“天气预报”还能变出啥花样。

　　一天，小纸条又不请自来。上面的几行字顿时吸引了肖菲。题头是“感谢你给予我的”。下面一首小诗：

　　忆某处火舌吞木，

　　萋草下早已作古。

　　何尝忍心如止水，

　　秋声密山隐虫出。

　　肖菲的高智商一向都极度配合她的好奇心长驱直入。对于类似挑战性极强的游戏，她从来都难挡诱惑。琢磨了一会儿，便豁然开朗，其实每一句都暗含着一个字。第一句，将“某”字的“木”旁撤下，换上“舌”。第二句，将“草”字下面的“早”换作“古”。第三句，“忍”字的“心”字底换成“止”，再加上“三点水”。第四句，“密”字的“山”换为“虫”。原来是——“甜、苦、涩、蜜”四个字，不就是“甜蜜苦涩”的意思吗？揭开谜底的肖菲对于自己答案的正确性没有丝毫怀疑，“欧耶”无疑。同时，也为徐坤这谜面的巧妙诗意，谜底蕴含的心意，暗叫数声“欧耶”。不知是挑战成功的兴奋使然，还是终于找到了一个说服自己回应徐坤的理由，肖菲刷刷地在纸条上写上四个字，几分得意，又几分紧张地经过徐坤身边，将纸条轻轻丢了下去。

　　被突如其来的纸条砸中的徐坤吃了一惊，连忙打开，几乎是立刻惊呼出来：“Bingo！”徐坤这声喝彩是给肖菲的，更是给自己的，为了阶段性成功。确实，正是这蕴含深意的小诗打开了两人沟通的管道，结束了徐坤的单向传输时代。

　　徐坤以为是自己苦心编排的字谜加上“天时”相助的运气起了作用。实际上，若不是陈威书信渐少、不再查岗；若不是那个梦里错喊的名字让肖菲终于明白，脑海中陈威的影子已经淡去；若不是那份始于藏头诗的少年情愫无疾而终，徐坤纵使占着再大的“地利”优势，纵使从外到内再与肖菲的审美贴合，也难以扭转后来者的逆势。

　　徐坤只知道春天来了，心花开了。肖菲只要对自己微微一笑，心底便如同灰色的高墙爬上了一株绿意盎然的爬山虎，充满生机。要是自己逗得肖菲轻轻笑出了声，那就像白噪声中流淌出一曲波尔卡，感觉一天都生动明快起来，每一个细胞都被喜悦包围着。

　　为了肖菲望向自己时，嘴角流淌出笑意，双眸瞬间点亮，银铃声直冲云霄，徐坤愿意绞尽脑汁，竭尽所能。她不是被每天一瓶开水的善意和呵护就轻易打动的姑娘。.所以，高大阳光的徐坤卯足了劲儿让自己更加闪亮耀眼；所以，双子座的肖菲未在众人面前昭示的多愁善感，会被徐坤温暖的阳光照耀；所以，肖菲在广播台主持节目时，会欣喜地发现下面要播放的竟是徐坤为自己点播的歌曲；所以，肖菲去外校考试，与徐坤告别，骑车至目的地时，会惊异地看到徐坤坐了公交车先行赶到，等候已久，只为告诉她，“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在这儿等你。”

　　肖菲觉得，不是他在等她，而是她等的他来了，终于。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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