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这算是京城里勋贵人家最简朴的一次出行了。早习惯了荣国府之猖狂的京城百姓，这次只看见十来辆车从荣宁街驶向清虚观，一路上连一声钟鼓都没听见，人人心里都是疑惑不已。

　　要是放在以前，张法官早就执香披衣，带领众道士在路旁迎接。这次贾母的轿刚至山门以内，就看见有守门大帅并千里眼、顺风耳、当方土地、本境城隍各位泥胎圣像，便命住轿，只由奉命跪经的贾珍带领各子弟上来将人接进观里去。

　　“这贾家什么时候转了性子？”

　　清虚观附近一家酒楼的雅间里，一个二十来岁锦衣华服的青年望着楼下的贾家一行，对一旁静静喝茶的男人如是说着，也是万分不解。

　　喝茶的人显然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眉峰尖锐地仿佛一对伤人的利器，眸子更是漆黑得望不见底。他微微翕动了薄唇，轻笑道：“那年你说贾家那个二世祖不知怎么开了窍，去京城第一的文茂书院读书，朕……我还没当回事。让你用那串念珠试探，谁知他虽然收了，却一次都没戴，你的邀约也都被拒了，大有明哲保身的意思呢。”

　　“嗬，看来贤德妃娘娘侍奉得很尽心呢。”青年揶揄地笑笑，然后在中年人眼神冷却之前岔开话题：“荣国府虽安分了不少，也架不住宁国府那里可着劲折腾。皇……兄长是想放过贾家？”

　　中年人的眸光一寒，沉吟道：“且等等，观他后续如何。”

　　闲话休提。

　　单说清虚观里，黛玉和湘云一齐下了车，宝玉早就一派绅士模样地在车旁等候了。

　　湘云见了，不免笑道：“爱哥哥当真有心呢！”

　　宝玉却只是说：“老祖宗让我来看看妹妹们，免得被哪个小道童冲撞了。”

　　黛玉和湘云俱是一笑，也不说破。一时三春和宝钗也过来了，便一起到前头簇拥着贾母，一层一层的瞻拜观玩。

　　说是道观，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接待京城的达官贵人，升斗小民是供不起什么神仙的，故而内院还有为贵门女眷准备的院落，供黛玉等人停歇。

　　昔年林如海在京中做兰台寺大夫的时候，也偶尔来此，与荣国公的替身张道士也有往来。上次回姑苏参加百日宴，林如海还特地嘱咐让她不要断了联系。人脉这种东西，就是要有来有往，才能维系。

　　黛玉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早就吩咐林义以林如海的名义送了一些贵重但不惹眼的礼物。张道士跟各世家京官都有交情，结交着总没有坏处。

　　湘云正叽叽喳喳地说这尊神像死板，那尊老君可笑，忽贾珍进来传话：“张爷爷进来请安。”

　　贾母因命人扶进来说话。那张道士也是六七十岁的人了，熏了这么多年香火气，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姿态。见了贾母，张道士先是寒暄奉承了两句，贾母则怀念起不知投胎多少年的国公爷来，又是一番唏嘘。

　　过了一会儿，宝玉从外面上香回来，到张道士面前请安。张道士笑呵呵地抱住，真像个爷爷抱着孙子的模样，还冲着贾母好一顿夸赞，那架势，甭说黛玉，连当事人宝玉自己都听不下去，寻了个由头就退下去了。

　　客套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张道士忽然捻须笑道：“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的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的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说。”

　　黛玉手中的帕子一紧，心想重头戏来了，回头看了一眼宝玉，那呆子一脸的震惊茫然，连扇子掉了都不知道。她再看宝钗，嗬，后者脸颊上明显飞起可疑的红晕呢。

　　年芳十五岁的小姐，聪明智慧，还值得张道士提一句，能跟贾家搭上话的，红楼梦里真心不多。

　　比如，刚刚过完十五岁生日的宝姐姐。

　　不过凭张道士的身份阅历，就算确有其事也不会大庭广众之下问贾母。好歹也活了六七十岁，又和世家常来常往，人精似的一个人，怎么会这样不懂事？

　　而贾母呢，一点也不惊讶，仿佛是早就准备好了应对之词：“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

　　这话一出来，黛玉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所谓张道士提亲，恐怕与贾母自己脱不了关系。看宝钗神情，薛姨妈真托了张道士代为探寻也说不定，只是以张道士跟贾家的交情，或许是提前就告知了贾母，而贾母将计就计，才有了这一出。

　　薛家托道士提亲，贾母就说和尚不让早娶，两个方外人士，却管起红尘姻缘，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了，如果这样薛家还不死心，那也就怨不得别人了。

　　一转眼，刚才还在害羞的宝姐姐，这会儿血色全无，手绢子就直接掉在地上，莺儿下意识地去捡，岂料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疾风，将手绢子吹向天空，飘远了。

　　“无妨。”宝钗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地笑道。

　　除了宝钗，还有个人不自在。你道是谁？自然是咱们宝二爷。

　　张道士的话给他提了醒，他如今整十三岁了，在京城富贵人家里，早就是该由母亲帮忙相看的年纪了。古代都早婚，而他们这种人家，相看，合八字，定亲，准备聘礼和嫁妆，这一套下来少说也要两三年。等万事俱备，他也正好十六七岁，是娶妻的年纪了。

　　宝玉不是看不出来王夫人喜欢宝钗，以前他总觉得宝姐姐要选秀，跟他八竿子打不着，可自从上次偷听到小丫头们说宝钗落选，他就难免悬心了。

　　幸而凤姐儿看出了宝钗和宝玉的表情变化，忙指着大姐儿记名符的事儿，把话岔过去了，张道士也识相地没有多提，恭敬地送了符来，又将宝玉的玉请出去给道友观瞻。

　　宝玉本就不在意自己的玉，也无他话。贾母看出了宝玉的不耐烦，便众人各处游玩了一回，让宝玉舒心，方去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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