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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意气兼将身命酬


  深冬的猎猎朔风肆虐在庭中,“啪”地折断了临窗的空枝打在窗上。绛树被这声音惊醒,迷蒙地转首时,见秦桑正站在屏前添香。修长手指间捻了一把草药撒进去,微微的清苦气息伴着轻烟散开。她看着他扣好香炉盖,方轻声笑道:“这种事情,什么时候需要你来做了,画阑呢?”

  “你醒了?”秦桑回过头,淡淡道:“画阑还有别的事情,这些天你正需照料,大家都不清闲,就不必区分得太分明了。”他说着走到外头端来药碗,“先喝药吧。”绛树没有去接,只是费力地撑起身子来。秦桑伸出手正欲去扶,却停在空中迟疑了一瞬,转而放下手道:“我叫清歌来服侍你?”

  “不必了。”绛树倚着软枕坐好,抬眼望着他道:“先别叫别人来,我有话要单独问你。”秦桑看她一眼,复又递上药碗,口气不容置疑,“先把药喝了再说。”绛树伸手接过,却并没有喝,思量半晌,仿佛随意地轻唤了一声,“季南。”秦桑不觉一怔,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你,你说什么?”

  绛树抿了抿唇角,盈盈一笑,“我记得曾听公子唤过你的表字,我可以这样叫你么?”秦桑仍惊愕地迟疑了片刻方回过神来,温然微笑道:“自然可以,我求之不得。”“如此,希望你能告知我实情。”绛树转身从枕下摸出一样物件掷给他,肃容道:“你是皇后的人吧,皇上可也一同组织参与谋划了?”

  秦桑一把接住掷来的纱囊,面不改色地拿在手中端详一番,平静道:“这不是重九宫宴上皇后所赐之物么,当日在下已经为姑娘仔细验看过了,姑娘如今又何出此言?”绛树拿银匙轻轻搅着玉碗中的药汁,淡淡一笑,“你不必跟我装糊涂,你说得没错,正是因为你那日看过,还将其中的药材据实告诉了我,我才想得明白这一切。”她蓦地停手,抬头凝视着他一字一句地道:“石竹,小蓟,薏苡,远志,‘时机已至’,不是么?”

  秦桑默然良久,揉了揉额头无奈地苦笑道:“我就知道,迟早是瞒不过你的,你是何时想到的?”绛树垂眸缓缓道:“从得知杜若刺杀开始,我想以你的做派,不可能不知她底细就让她进府,你一定知道她想要做什么。不过那时倒还没明白这纱囊有什么隐义,只是觉得那日你主动提出要看它,举止反应又奇怪得很,还专程催促杜若入府的事情,必定与此事相关。如此,皇后定然是牵涉其中了,所以当日丞相讯问时,我没有说出若姐姐,不光是为了她,也是为了你,更是为避免一场如当初衣带诏之事的腥风血雨。宫中遍布丞相的耳目,皇后难以给你传信。适逢丞相带我入宫,想必你早已告知皇后你我的渊源,或是她宴席上听丞相说起我是从荆州而来,才会借我来送信。至于这信的内容,我这些天左右也做不了什么事情,就一直在思索此事,不过刚想明白没多久罢了。”

  秦桑放下手中那只纱囊低声一叹:“你说得都对,关于这些事情,我没什么可多解释的,只有一句话……”他深吸口气,目光灼然,急切而郑重地道:“我没有想到杜若会借你的名义骗出丞相,倘若我知道,我绝不会允许她这样做!”

  “你何必急着解释这个,即便你知道,我也不会怪你。”绛树闲闲说着,手里银匙碰着玉碗泠泠有声,“你从荆州来相府,其实是为了这个吧?你们这盘棋下得可真是不小,想必是筹谋了多年。自荆州时起,你同刘琦公子交好,大约也是与这大计有关。自从你我相识,你助我良多,我本也无以为报,若真是被你利用了,反倒还自在心安些,就当作是还了你的人情吧。”

  秦桑闻言愕然,半晌才回过神,冷笑一声道:“这样说来,在你眼中,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另有所图,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骗你的,是么?”绛树慢慢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沉默片刻方道:“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你要做什么事情自然有你的道理,我只是表明我的心思罢了。至于你们所谋之事,我只想冒昧问一句,倘若此次刺杀成功了,皇后打算如何?”

  “这我不清楚。”秦桑负起手背过身去,生硬地答道。“你不清楚?”绛树眉头一蹙,忍不住疾声道:“假若丞相遇刺身亡,而你们又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来控制住局面,那么这许都,以及北方诸州郡,乃至整个天下都会重陷当年董卓之乱时的局面,这你总该清楚吧!”

  秦桑明显地一僵,淡薄的阳光将他的背影勾勒得冷峻而孤绝,他默然有顷,咬着牙一字字道:“我想到这些又如何?我并没有胸怀天下的抱负,平生所愿,不过是除去此贼罢了。”绛树轻叹一声,摇头道:“你若不能胸怀天下,为何要做大夫呢?你说过,医者父母心,你既然有这般心怀,我不信你是那样不顾大局的人。只是你太急于杀了他,才会如此信任皇后。可是你细想想,皇后所能依靠的,无非是母家,而当今这局面,可有外戚能与曹操抗衡?”

  玉炉中的烟气益发飘散出来,朦胧了秦桑静默的背影。绛树搁下手中药碗放缓了语气继续道:“你襄助帝后,参与除掉他,或许是与杜若一样出于私仇,又或者是存了匡扶汉室、兼济天下的念头,这我不想去探究。可你应当明白,刺杀这种事,不过是侠士意气之举,并不能动摇根本,一着不慎,甚至可能延祸无穷。当年的国贼董卓也曾叫人恨之入骨,就连曹操也亲自刺杀过他,可董卓一朝身死,又起李傕郭汜之祸,朝野蒙尘,割据混战至今。如今曹操一死,也会是那般局面。倘或要铲除他,你们务必要毁其根基,还要剪其羽翼断其爪牙,方能一举除之,不致祸乱,不为这天下之罪人。”

  秦桑沉吟片刻,慢慢转过身来,狐疑地审视着她,“听你这话,可不像是在劝阻我。”“我为何要劝阻你呢?”绛树含笑迎上他的注视,那笑意却随着话语逐渐凝结,“难道我就不恨他么?他逼得我与心爱之人天各一方,还亲手杀了我的孩子,我岂能若无其事地在此生活下去!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不能因私仇而让天下再陷混战,若要为之,则定要结束这割据局面!”

  “我明白了。”秦桑点着头冷声一笑,目光中含了锐利的剑锋寒意,沉声道:“只怕你不止是为私仇吧,大约连铲除曹操后由何人取而代之都已私心定下了。只因其眼下还没有那样的能力,便是时机未到?”“我有此私心又如何,难道他们不可以么?”绛树坦然一笑,“其一,刘使君是陛下依宗谱认定的皇亲,又留名于衣带诏,一旦有变,由他来勤王岂不最为名正言顺?其二,他一直对外宣扬自己起兵是为匡扶汉室,若不保天子周全,必会被天下人耻笑,因而他自当竭尽所能。其三,秦先生认为如今的刘使君与当年还可同日而语么?当初在荆州同公子论及刘使君时,先生曾言他屡战屡败,寄人篱下。然眼下他已坐拥荆州大半,先生还不相信他迟早必成大业?”

  秦桑半晌不语,浅淡的日影下,幽幽的苦香已从炉中逸出来,许是烟气太大,他举袖掩口咳了几下,复又背过身去,边揭开香炉的盖子方苦笑道:“或许是药放得多了,看起来我的确不适合做这个。”他拿起玉签子将多余的草药拨进手中圆钵,一下一下拨得极缓慢。绛树明白他在衡量斟酌,便也不急于开口。秦桑一点点按灭钵中火星,若有所思地拨着灰白的余烬叹道:“那么,依你的意思,打算怎样呢?”

  “等。”绛树深吸口气,尽力将心中激荡的紧张躁动压制成平静的话语,“现在还不是真正的时机,曹操赤壁虽败,尚有数十万兵马,安守北方无忧,孙刘之力还不足以袭扰。且其如今正兴屯田,罢刀兵,都中形势平稳难以图之。可是再过数年,局势必将有变,只要蛰伏待机撑持到那时,联孙吴,合刘军,里应外合大事必成!”

  “姑娘于世事虽明,可似乎一向只是得过且过罢了。”秦桑扣上香炉盖直起身来,似笑非笑道:“怎么如今真的打算做西施了?”绛树徐徐倚上身后软枕,锦衾下的手暗自抓紧了茵褥强自镇定着,闭目轻声道:“从前我的确得过且过,从未想过以一己之力改变时局,只因世事变迁与我无涉。可现在我若不图谋,如何离开这里!既然你当初所说的能让我离开此处的前提便是除去曹操,我何不与你共谋?既然我做这些本就出于私心,何不私心让这天下归于自己属意之人?”

  秦桑略一拧眉,抬手握了一把眼前的珠帘,又一点点松开。珠帘清冰般地窸窣响动,他的话音却有些犹疑沉重,“姑娘确定,数年之内将会有此时机?”“十年之内,必有良机!”绛树笃定地说罢,却又话锋一转,严肃地道:“不过你一定要告知皇后,在此之前尽量韬光养晦,不要让曹操生疑,更不可再筹划类似的事情,否则当年的董妃便是前车之鉴!”

  “我会告诉她的。”秦桑回过身,掸了掸衣裾上落的药草灰烬,语气倒温缓平静下来,“在等到这时机之前,你打算做些什么呢?”绛树笑了笑,语气散漫:“我该做的事情还少么?自到相府以来,所受的屈辱总不能白受吧。”她垂眸抚上手臂上的一处伤痕,伤口才刚开始愈合,轻轻一触,钻心的疼痛便钝化了指尖细砂似的触感。“这些伤会留下疤痕么?”绛树似乎心不在焉地问,“还有这嗓音,这么多日以来还是沙哑,需要多久才能恢复?”

  秦桑饶有兴味地一笑,手指缠绕着珠帘,好奇道:“头一次见你在乎这些。”绛树抬头望他一眼,随即又移开目光,抚上自己脸颊,笑意冷淡:“我本想着,不要引得曹操长久留意,寻机离去。可是经历了这些事情,只怕他即使有一天厌倦了我,也不可能容我活着离开。既然这样,索性就利用好他,完成一些我想做的事情。何况要图谋他,也必须得到他的宠信。蔡氏说得不错,除了相貌,我并没有什么值得他在意的,因此我虽不屈身事之,也不得不以容颜乐舞取悦于他。这些是为达成所愿不可或缺的,必须要恢复如前不能有丝毫毁损,如此我还怎能不在意?”

  秦桑握着珠帘的手一顿,炉中香气疏落散绕了屏风,“你能想通这些,那是最好。”他说得似是松了口气,眉头却不觉皱得更深,停了少顷才继续道:“姑娘放心,此前姑娘久病不愈大半是因姑娘自己不愿康复,此次既然一心求好,只要遵照在下的方法调理,定能如愿以偿。”“先生的医术,我一向信得过。”绛树含笑看他,“如此,有劳你了,我也必不会让你白费了这些心思。”

  “我帮你,岂是为了这样的交易?”秦桑向前迈了一步,“你就真的不愿相信,我没有骗过你?”绛树静静望着被他脚步惊乱了的炉烟丝丝缕缕地逃入绣屏之中,悠悠叹了口气:“季南,在这相府之中,除了清歌以外,也就只有你是旧识,我是真的将你当作朋友,也相信你无心害我。即便如今知道了你的目的,你在我心目中仍是一个自在洒脱的人,何必执迷呢?何况我的意思也并非交易,我方才所说确是肺腑之言,我不想让你不图回报地帮我,倘若是你我勠力同心去做同一件事情,心下倒还轻松些。”

  秦桑良久不语,终是毫无情绪地一笑,闭目喃喃道:“也罢,也罢,依你的意思就是。”他神色端肃地理了理衣裳,走近床边深深一揖,字音铿然,“今后行事,愿随姑娘筹谋调遣。”“先生言重。”绛树伸手止住他,最初的心怀激荡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深重的忐忑和茫然。她慢慢握紧那只手,决然道:“我原本不想这样做,可事到如今已经别无他法。至于此事的成败,我无法预见,尽人事听天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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