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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念君怜我梦相闻


  晚来那雪又渐急了些,已经到了掌灯时分,雪片染着暖金的灯光,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房间里燃着数个滚烫的炭盆,热气将来回穿梭的人影都蒸腾得模糊了。曹操手撑着头坐在案前,视线穿过忙忙碌碌的人影望向床榻。秦桑正在床边为绛树上药包扎,时而扭头吩咐一句拿什么药材来,偶尔又起身去写药方,一刻不曾歇息。额上早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也一直没有顾得上去擦。

  方才出去取药材的画阑从外头回来,先来到曹操面前道:“丞相,夫人派人求见,说是有事情请丞相示下。”曹操闭着眼睛揉着额角疲倦地道:“孤知道夫人要问什么,你去告诉来人,孤的意思是,昨夜的事情不要再查了,一切到此为止,至于蔡氏……”他顿了顿,眉峰微敛,挥挥手道:“蔡氏的事情,让夫人看着安排就是,去吧。”画阑应了诺,将拿来的药材送到秦桑手中便又退了出去。

  夜色深浓,四下里皆是孤独死寂的黑暗,仿佛天地都压在了一起。绛树觉得身体很沉很痛,明明没有寒风,却仍冷得瑟瑟发抖。空无一人的旷野沉寂得让人心慌,她想离开这里,却不知道该向哪里走。周围都是空荡荡的,根本辨不出方向。她站在那里茫然四顾,直到看见一个朦胧的人影。她看着他渐渐走近,眼睛不由自主地湿润了。那是她多么熟悉的身影,素白衣裾如轻云落雪,是浮生百画中最为疏爽俊朗的一笔。她想走向他,却无力前行一步,开口时喉咙似乎灌满了粗糙的沙砾,疼痛如刀割,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发出的也不过是低弱而沙哑的呼唤:“子龙……”

  清苦的药气在一方空间里飘摇,烛光映得衾枕间的人影更显苍白而脆弱。绛树仍陷在昏迷中,眉头紧锁,睫毛颤抖着,唇间逸出一两句模糊的呓语:“子龙……”正在上药的秦桑陡地一惊,紧张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杜若恰在一旁,也听清了她唤的名字,起初疑惑地望向秦桑,然而看见他的神色,大约也就明白了些,便垂眸只做不闻,继续忙着手中的事情。

  “她醒了么?”桌案前的曹操似乎还是听见了动静,迅速地站起身走过去,在床前探身看了一眼,随口问道:“她方才说了什么?”“没,没有……”秦桑移开目光,强自镇定地应着,正不知要说什么,杜若婉声接口:“姑娘只是喊痛罢了。”曹操“唔”一声,却没有回去,仍是站在那里看着绛树。秦桑默不作声,手上暗暗加了几分力道,绛树下一句低喃未及出口,便先转成了一声吃痛的呻/吟。

  “你轻一点!”曹操皱起眉轻斥道,取过枕边巾帕拭了拭她额上冷汗,复又伸手探了探她额头,微微吸了口气,“她额头好烫。”他扭头略带担忧地问秦桑:“要紧么?”秦桑默然片刻,蹙额沉重地答道:“外伤易感寒邪,本就容易导致发热,何况姑娘受寒严重,寒气侵体,以致高热不退,眼下还很凶险,我也不敢妄下定论。倘若服得下药,熬过今夜,或许还好办些。只是,即便伤愈,也不知日后会不会留下什么病根,还需要慢慢调养。”

  曹操闻言沉默良久,轻轻叹了口气,“也罢,你好好为她诊治,需要些什么尽管提。”“是。”秦桑低声一应,抬头望着手扶着额头的曹操,关切道:“丞相可是旧疾犯了?需要在下为丞相施针么?”“不必了。”曹操摆摆手,“你留在这里看顾好她,这几日不必分心,孤会找别的医官。”他又深深地望一眼绛树,方转过身吩咐道:“孤还有事务要处理,就先走了,若有什么情况,记得及时禀报。”

  秦桑恭谨地答应着,躬身目送他离开。乌锦玄蟒卷云纹的袍服离开了视线,秦桑抬起头,眸中已凝了一片冰寒,一言不发地回身继续挑选药材。画阑还未回来,清歌正在外头煎药,内室之中照料的一时只余他和杜若,各自静默着几乎连呼吸都听得到。“你说句话啊。”杜若忽然开口,“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说的,想问的?”

  “你想让我说什么?”秦桑头也不抬,淡淡道:“方才倒是多亏了你,一句话不止解了围,也让丞相留意了你,各得所需,要多谢你才是。”“我并没有那个意思!”杜若握紧衣袖,眉目间涌动着无尽的愤恨与不甘,“你以为我愿意屈身侍奉仇敌么!只恨此次事败,不得不那样徐徐图之,可即便如此,我也不至于利用此时的机会博得他注意,我岂能这样不择手段!”

  “不择手段?”秦桑的目光倏然一冷,直直地盯着她,“原来你还知道有这个词,你此次的所作所为全利用了别人,即便事败也没有引一丝怀疑到你自己身上,你还觉得怎样才算不择手段?”“我……”杜若无可反驳,她望向床榻上的绛树,深深的愧悔流溢在脸颊上。半晌,她咬了咬唇,发狠地道:“既然你这样想,那么我现在就去向曹操说明白,说这一切都是我做的,总可以了吧!”

  “你站住!”秦桑一把拉住已转身向外走的杜若,压低了声音喝道:“你还嫌事情不够大么?绛树姑娘付出了这么大代价保住你,你还要去自投罗网,这件事情追查下去有什么好处!”杜若背对着他,双肩微微耸动,低低的啜泣声穿透她的身体传来,“我知道对不起她,这次是我太心急,可我真的无心害她……”秦桑动作一僵,拉着她的手慢慢松开,沉沉地叹了一声,“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再内疚了。日后你还要做什么我也不想干涉,只是,你不要再连累无辜之人。”

  冷峭萧瑟的天地间空无一物,四野暗沉,赵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面对这陌生的地方,不禁本能地警觉起来。混沌而寂静的黑暗中,恍惚听到有人在叫他,循声望去,远处是一道熟悉的身影。她身上的血痕触目惊心,整个人虚弱如同寒风中的一线游丝,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身后无边的黑暗吞噬。

  “绛儿!”他还未来得及赶去她面前,便先惊醒了。面前案上的那盏灯散着温柔的光芒,像是鹅黄的羽翼轻柔地拂在身上,却安抚不下那焦灼惊慌。赵云怔了半晌才慢慢缓过神来,只是一场梦罢了,可心中那莫名的担忧却在不停地浮动滋长,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他垂下头接着去看桌案上那卷还未阅完的书简,神思却仍沉浸在方才的梦境里,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赵云无奈地摇摇头,索性将那卷书合上,目光一转,不经意瞥向了案角上那只盒子。心上好似被什么敲打了一下,轻轻一声响。她留下的这些手书他其实并未经常翻阅,见得越多,越是徒添忧愁,因此也只是在闲来惦念之时看一看,聊慰斯心。他捧过那盒子来打开,随手一翻,恰看见某一张上墨色分明的字迹,“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1)”

  寥寥数行字像是一只手忽然攫住了心,赵云拿出那张素绢,一字一字仔细抚过。记得从前才在一起不久时,有一日她一见到他便兴高采烈地扑上来道:“我昨夜梦见你了呢!”他不禁失笑,“这也值得高兴成这样?”她仰起头认真地道:“当然值得,这还是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呢。说来也怪,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为何总是梦不到你……”他思量半晌,望着她笑道:“如今已是日日相见,何须梦里再会,这样见面岂不比梦境实在得多?”

  彼时他还理所当然地认为会一直那样下去,从未想过离别,可如今竟果真是“山水万重书断绝”,只能以梦相闻了。平日刻意隐匿了的心事在这寂夜里不可遏止地滋长出来,连那张薄绢捧在手中也觉得沉甸甸的,压得人透不过气。赵云将那素绢放回去,重新扣上盒子,站起身走出门想去散散心。

  一推开门,沉沉夜凉,天空星月无光,冰冷的寒霜在庭中枯枝上落了一层,也染了人一身凄凉。赵云沿着回廊缓缓走着,也未留意走向了何处,偶一回神,忽然听到低细的哭泣声,夹杂在呼啸的风声中若隐若现。他停下脚步凝神细听,的确是哭声,在寂静的寒夜里显得格外哀戚。他疑惑地循声找去,走了没几步就看到庭中树下蹲着一个人,紧紧地抱着膝将自己缩成一团,头也埋在臂弯里,将哭声压抑在了怀中。

  赵云迟疑了一瞬,俯身轻声问:“琇莹,是你么?”哭声忽然止住,树下的人身体一僵,缓缓回过头来,果真是琇莹。她满脸的泪痕还未顾得上去擦,便慌忙站起身行礼,“将军。”“好了,不必多礼了。”赵云伸手拦住她,关切道:“你怎么了?”琇莹摇摇头,抬手擦了擦泪水,勉强露出一丝笑意,“没什么,已经这么晚了,将军怎么还没有休息?”

  赵云没有答她,他看着她沉吟片刻,耐心温言道:“琇莹,自从来这桂阳,事务繁多,一直无暇顾及其它事情。可你要记得,绛儿将你留在这里,并不只是让你做个侍女照料我的起居,更是让我照顾你。所以,你不必因为任何情况而多添顾虑,有什么难处,可以同绛儿说的,一概可以告诉我,好么?”

  琇莹咬着唇抬头凝望着他,泪水在睫上轻颤,沉默半晌,终于哽咽着断断续续道:“是母亲,母亲她今岁入秋以来便旧病复发,如今日益严重,只怕是……”她再说不下去,掩口复又低声哭起来。“你怎么不早说?”赵云闻言一惊,不觉脱口而出,却又蓦然反应过来,这件事情绛树是告诉过他的。亦想起她曾特意交代他,以琇莹的性子,有难处怕是不会主动说出口,让他多留意些,倒是他近来的确忽略了。

  如此一想,心中不免更添愧疚。赵云看着她垂泪,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思量再三,终究歉然道:“是我疏忽了,这些日子以来对你关注太少。这样吧,明日一早,我派人去将你母亲接来府上,再请几位大夫来诊治。你不要太担心,即便外面的大夫治不好,还有军中的医官,想必总会有办法。”

  琇莹感念地望着他,忽地拜了下去,抽泣着道:“多谢将军。”“好了,快起来。”赵云俯身扶起她,怅然一叹:“绛儿临走前特意托付,我若不看顾你,将来也无法向她交代。日后再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说出来。”琇莹怔了怔,默默垂下头,神情隐入了阴影中,良久方细声道:“是,多谢小姐与将军关怀。”

  (1)元稹《酬乐天频梦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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