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飞花自有牵情处

　　莺啼柳翠之间，桃花已开到了江南，浅桃深杏，垂杨芳草，迤逦染春/色。议事堂里头聚了一众文武，刘备侧头望着下首正在说着的年轻人。荆襄乡里有谚：“马氏五常，白眉最良。”马良才过冠年，却早有贤名，且早些年同未出山时的诸葛亮徐庶等人交往密切，让刘备心里多少又添了几分信任。

　　“荆襄四面受敌之地，且近年战乱，城中粮饷并不充足，不好久守。南面武陵、长沙、桂阳、零陵四郡少受战火，广有钱粮，可收此四郡以图长远之计。”马良的脸上尚有些年轻人的怯然，说罢不觉望了诸葛亮一眼，诸葛亮微笑着向他一点头，他那夹杂了些许白毛的两眉方自信地舒展开。刘备亦点着头思索半晌，问道：“那么取这四郡，当以何为先？”马良应道：“湘江之西零陵最近，次为武陵；湘江之东先取桂阳，长沙为后，”

　　“好。”刘备一拊掌，“我已表奏朝廷，请命刘琦公子为荆州刺史，以此名号，就可收复荆州失地，这四郡原也是荆州属地。只是有一件事情，在南征之前办了才好。”他拿起手边一张合了年庚的云霞帖，锦红底子合欢花暗纹，文采双鸳鸯。“公子的婚事，我同公子商量过，都觉得尽快办了为好。公子成亲后回襄阳城，我们便南征四郡。”他说着转向诸葛亮微笑道：“军师看看最近可有成婚吉日？”

　　诸葛亮略一怔，想了想道：“本月二十日是个吉辰，数月内只数这一日最好，只不知会不会太仓促。”“无妨，就定在那一日吧，我会吩咐下去好好准备，不可随意。”刘备放下那张庚帖站起身朗声笑道：“待收回了这四郡，恰好算是给公子的新婚贺礼了。”

　　厅中的人闻言都笑起来，纷纷议论起豪言壮语。茶温酒暖，笑语飘散于春日暖风中，如同浸入了蜂蜜水般令人愉悦舒畅。赵云笑了笑，向庭院里望了一眼，桃花开的正好，翠柳碧树，蝶舞莺啼，飞絮尽江南。他记得绛树自月前赏春时便说过希望刘琦同兰清在一起，如今若是知道了，想必也是很高兴的。

　　《逸周书》里说，春三月中气：惊蛰，春分，清明。已过了春分，东风催促春消息，相府里也渐渐添了热闹花事。不过几日的工夫，庭前白樱已然盛放，千树妆流粉，一枝雪点眸。绛树倚在廊下抬头看那些素色花团，曹操说得的确不错，此处的白樱是府中开得最好的。淡金色阳光下的花瓣疏落飞舞，落上翠檐朱栏。虽然开得极繁盛，可是香气却是淡而又淡，几乎无迹可寻，明明是盛极的花事，却也让人莫名觉得冷清。

　　绛树一时看得入了神，却听见身边画阑的声音唤道：“丞相。”循声转回目光，便见曹操已站在她面前，身后跟着的一个侍从抱着那日书房中的那架琴。绛树端正了神色低头行礼，曹操虚扶了一把，淡淡道：“别多礼了，孤说过要来赏花的。你看着这里的花如何？”绛树点一点头道：“如丞相所言，这里的白樱确实很美。”曹操“嗯”了一声，转身接过侍从抱着的琴，挥挥手叫他下去了，方又向她道：“孤已命人修好了琴弦，这架琴以后便是你的了。”

　　绛树迟疑了一下，推拒道：“这架琴想来是丞相心爱之物，绛儿才疏技浅，弹不好那首曲子，只怕有负于此琴，丞相还是……”“眼下弹不好，日后练练就是了。”曹操的口气不容置疑，“孤既然给你，便是你当得起它，不必多说。”他说着将琴交到一旁的画阑手上，吩咐道：“放进去。”画阑答应着抱着琴进了房间，绛树无法再说什么，只好又行次礼道：“谢丞相。”

　　曹操望着她半晌，微微缓和了语气道：“你不领着孤去看看那棵绿樱么？”绛树略一怔，忙应道：“丞相这边来。”那树绿樱在她这住处后头，她正打算带着他绕过去，曹操却摆摆手道：“不必过去了，在房间里看也很好。”他说着便径自走了进去，绛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将房间里的长窗打开。后院草木葱茏，只有那一株绿樱静静绽放，其他再也没有别的花朵了。翠羽玉肌，花颜丽好，可是在一片碧色之中却辨不分明。曹操的目光落在那一树绿樱上，绛树却不由自主地望向樱树旁边。那是几棵合欢，离着花开还早，可是那流苏穗儿一样的细碎碧叶子，在风里摇摇曳曳，轻轻飘飘，煞是喜人。

　　“这么多年来，府上还是这一处的樱花最好。”曹操盯着那绿影婆娑，抱起双臂道，“这时节此处只有这一种花，没有繁花相扰倒也很好。”绛树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可是，于春日里总不免显得有些冷清了。”

　　曹操闻言回头望向她，话音竟颇为柔和：“你喜欢看多些花木么？”他不待她回答，自己抚须思索了片刻道：“其实别处各种花也很多，整日在这里闷着自然冷清，你倒是在府上四处走走。对了，卞夫人那里有几棵垂丝海棠，眼看就快开了，到时候孤带你去瞧瞧。”

　　“不必了。”绛树下意识地拒绝罢，方觉得语气有些不太妥当，于是尽力寻着理由解释道：“丞相事务繁忙，这种事情怎好拿来占用丞相的时间？况且，绛儿是府上歌舞伎，无事去叨扰夫人们实在于礼数不合。”

　　曹操停了半晌，忽然笑起来：“你何须总提起这身份之事呢？”他踱步走近她，敛起了笑意郑重道：“孤既然答应不强迫你，自然会说到做到，你不必担心。夫人们那里，你尽管多去走动，孤自己的时间，拿来做什么都是自己愿意的，你也不必在意。知道么？”

　　他说话总是这般不容反驳，绛树垂下眉睫，默默点了点头，却听曹操又接着问道：“你很怕我么？”绛树抬起头，他那目光如炬，却并不严厉。绛树犹豫片刻，料想假话也瞒不过他，索性迎上他的眼睛道：“丞相可轻易决人生死，且心思根本捉摸不明，由不得人不敬畏。”曹操轻轻笑了一声：“就算是这样，你为什么觉得孤会杀你呢？”

　　绛树心中微凛，却莫名地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于是抿唇浅浅笑了笑：“绛儿已经违拗过丞相的意思了，丞相如今或许还图个新鲜，才不与我计较。日子久了，绛儿若总是那样触怒丞相，只怕就凶多吉少了。况且……”她略顿了顿，坦然直视着他放缓了语气道：“绛儿是从荆州来的，又是刘琦公子与刘皇叔近旁的人，我不相信丞相心中没有一点疑虑，所以绛儿不得不担心自己比其他人更多些危险。”

　　曹操听罢怔了怔，随即朗声大笑起来：“绛儿必然是太熟知妺喜、西施之事了，以孤为夏桀、夫差之辈么？孤即便有疑心，你又能掀起什么风浪，你也实在是多虑了。”他笑过一阵，重又敛容望着她和缓道：“孤的确不喜欢被人看透心思，你说得都对，可是你不必因为这些而担忧什么。孤是杀过不少人，可是有很多是杀过后便后悔了，所以孤不想杀你，现在不想，以后也不会，你若仍是不信……”他四下看了看，抬手指向刚放进来的那架琴，“你若不相信，我们定个约定如何？孤把这架琴给了你，只要这架琴在，孤便不会杀你。这样你可放心了？”

　　他说得很认真，不知是对着琴还是对着她的眼神有些模糊的温柔，绛树看着看着，不禁没头没脑地脱口而出：“为什么？”“你居然会这样问。”曹操失笑道：“孤大费周折地从荆州把你要来，你竟然不知道是为什么？”绛树心头倏然紧了一紧，她垂下头道：“丞相不过是因为那幅画像而垂青绛儿，若只为了相貌，对于丞相而言，什么样美貌又顺从的女子不容易拥有，为何会愿意这般容忍绛儿？”

　　“你和她们不一样。”曹操转回身，负手对着窗外绿樱，“孤喜欢你和你顺从与否无关，你愿意顺从是最好，你不愿意，孤可以等，来日方长。”绛树看着他的背影，不觉咬紧了唇：来日方长？她也曾以为来日方长，那一个人会一直以无所不在的关怀与宠爱陪着她，可是如今都尽数毁于眼前这人之手。不管再有多长的来日，她又如何能顺从呢？

　　许是因为没有听见她答话，曹操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道：“听闻这花一春里开得最盛的时候只有七日，之后便再不能见到这般美景了。”他回头笑笑道：“可不要错过了。”绛树抬头重新看出去，庭院中草木深深，淡淡的日光染上葱茏的碧绿，近似虚幻的美景，仿佛一直蔓延到远处。樱花未必多情，只是无风花自飞罢了。她收起心底漫开的冷意，抿了抿嘴角一笑轻柔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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