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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彼此空有相怜意 1


  上了船,一直悬着的心才算真正可以略略放一放。几支箭带着不甘的意味,追逐着船只落入江中,起了一圈一圈波纹涟漪。绛树悄悄问过军医,素秋的伤势并不严重,赵云也没什么大碍,便不想再进船舱看见他们,只在外头甲板上站着。

  雾气渐渐薄了,似乎有日光要漫出来,在船上看出去,风景倒是很美的。江波染碧,岸上凝红,如妙笔绘就的十里山水长卷。身旁关羽的声音不经意入耳:“当日许田围猎,兄长若是听从我言杀了曹操,也不会有今日之祸患。”过了许久才听见刘备徐徐叹了口气道:“即便是今日,我也是投鼠忌器。”

  绛树往岸上看过去,雾气没有方才那般厚重,岸边已是看得清了。那原本在曹操后军中的青罗伞盖缓缓移近,缭绕了她一路的那件暗红色战袍的主人走向岸边,遥望着他们离开。绛树着意打量了他半晌,他身上本没有什么天生清贵的气质,然而周身散发着的沉稳气息也衬得他不怒自威,让人不敢逼视。身上佩剑、紫绶、山玄玉繁复而高华,像是丞相的服制,绛树心中陡然生出一丝敬畏来:这莫非就是曹操?

  那人身边走来一位将军,躬身拱手向他说着什么。他听罢只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继续望着江上的船只远去,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那笑意带着嘲讽的意味,不知是对刘备他们还是在自嘲,却看得绛树心底发凉。船行得远了,那人的样貌慢慢模糊了起来,那一丝笑却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绛树对着那个方向又望了许久,忽然听见江南岸战鼓连天,看过去舟船如蚁,繁密而来。刘备皱了皱眉,面带担忧之色向关羽道:“此时来的莫非是江东之兵?”绛树摇摇头,转身对他们道:“或许是公子来了。”正说着,赵云和素秋想是也听到了动静,都走出船舱来。绛树几不可闻地叹息了声,该面对的总要面对的。

  舟船渐近,船头上立着一人,白袍银铠,缨带当风,高声道:“叔父别来无恙!”果真是刘琦。绛树看着他的样子,想起兰清不久前同她说的:姐姐从前何曾见他穿过铠甲呢?她的确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打扮,倒有些像赵云平素的模样。这样的想法一转,又很自然地想到了曾经的错认,心思便更是复杂纷乱了。

  两船一挨,波纹荡漾开去,刘备赶上前接刘琦过船。刘琦见了刘备就拜倒:“闻叔父困于曹操,小侄来迟了,令叔父陷于此等险境,是琦之大过。”刘备紧紧握住他手:“贤侄这是说哪里话,快起来。若无贤侄大义相助,我等再无得见天日之时。”刘琦站起身来,正看见了刘备身后的绛树,身子一震,几步上前道:“绛儿,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这几日不见踪影,就是来找叔父他们?”

  绛树越过刘琦看了一眼赵云,他身边站着素秋,终究还是她能够名正言顺地站在他身边。绛树垂下头,低低道:“绛儿从前在荆州有个极要好的姐妹,她后来去了刘皇叔所辖的新野。绛儿听说荆州出事,实在是担心她,没有顾得上和公子说一声便想来找她,路上侥幸遇上了刘皇叔,可是,可是没能找到她,想来,只怕是凶多吉少……”

  她说到最后,已是声泪俱下,这理由虽是编的,哭倒是心里真的委屈。大约是她哭得实在是伤心,刘琦也没顾上推敲她那漏洞百出的借口,竟不顾周边那么多人在场,一把将她搂进怀中,轻声安慰:“好了好了,她只是没有消息,并不一定是出了事,我再派人去打探就是了。清儿叫人传信说你不见了,我急得不得了,还好你平安无事……”说着又向刘备道:“多谢叔父这些天费心护着绛儿。”

  多天来的隐忍总算有一个宣泄的契机,绛树也不管周围都有谁,伏在刘琦怀里哭得泣不成声。刘备在一旁略显尴尬地轻咳了一声,道:“贤侄不必言谢,这是应当的。这里人多,我们还是进船舱详谈吧。”“哦,好。”刘琦忙答应着,“小侄还带了医官来,一会儿让他们照看船上伤者。”

  刘琦随着刘备去主舱中商议,绛树平定了情绪,想到该去看一看素秋。毕竟她是因为自己才受伤,若是一次也不去探望,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于是打听了一下她如今在哪一间船舱,带了些伤药过去。在外头敲了敲门,里面有熟悉的声音道:“进来吧。”

  绛树听了这声音步子一顿,没有想到赵云在里头,刚刚平复的心情又乱了开来。犹豫半晌,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素秋正躺着阖目安眠,赵云在床榻边,看见是她进来,不由得也怔住了。一时两个人隔着这样几步远的距离相望,却仿佛是隔了清浅的银河,看似清浅,又无法逾越。赵云先开口问道:“姑娘怎么来了?”绛树放下手中的东西道:“我来看看素秋,她睡下了?”赵云点点头没再看她,只道:“有劳姑娘了,等她醒来我会转告。”

  绛树静静望他半晌,忽然轻声道:“你恨我么?”赵云怔了怔,却仍是没有回头:“姑娘这是说什么呢。”绛树缓缓道:“你喜欢她,她又是为了我才受伤,你难道不怨我?”她停了停又道:“你现在这样寸步不离地照顾她,与其知道是因为与当初对我的心思一样,我宁愿觉得是因为你对谁都是一样的。”赵云沉默片刻,终于望向她道:“姑娘这是何必,方才同公子相见,不是也很情深意重么?”

  绛树抬起头望一眼舷窗外,窗外有船桨划开水面的声音,日光总算分明起来了,隔着窗上竹帘子依稀可辨远处山峦,溶溶青黛之上染了一痕阳光金色。原来这阳光,纵暖得了山,竟暖不了心,她凉凉地笑了笑:“是啊,你从来都不知道我的心意。你是不是惩罚我当初不经细想地拒绝,所以再也不愿给我机会说出来?我告诉你的时候,你却是醉着的。而且那个时候,想来你已经有了她了。”绛树不待他回话,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裳道:“好了,绛儿多说了,这一切本是我咎由自取,不该来埋怨将军的。绛儿不打扰素秋姑娘休息了,也请将军好好养伤,告辞了。”

  见她出了船舱,赵云默然半晌,轻推了一把床榻上躺着的素秋:“早醒了就别装了,说你听见了多少?”素秋“扑哧”一笑睁开眼坐起来,道:“要不是听到将军你酸意满满地说她和刘琦公子情深意重时我险些没憋住笑,才不会这么容易就被你发现了呢!说起来,现在已经没什么危险了,将军怎么还不告诉她实情?看她方才抱着刘琦公子那模样,再伤她的心,只怕她真的又和公子情深意重去了。”赵云垂眸道:“我也没想到她这样就走了,可是更重要的是,你此前说的话的确有道理,我们这一干人如今都系于刘琦公子,而公子的心都系于她身上。若此时和她在一起,更会伤了公子。”

  素秋低头自语道:“如此,就真的只能委屈你们了么……”她似乎思索了片刻,凑近了些好奇地问:“对了,她说她告诉过将军她的心意,只是将军却醉着,将军也不想知道她那时说了什么?”“我是知道的。”赵云望向绛树离开的方向道:“那天我没有醉得那么人事不省,她说的我都听见了,只是那之后不久主公便来信说公子要来接她回去,那利害关系与如今差不多……”他悠悠叹息一声,轻轻道:“我记得她曾经说过一句什么话:‘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1)’,正像是如今了……”

  绛树出了船舱,只顾埋着头向前走,却迎面遇上一个人挡在她面前。她只看见那人衣摆上细碎的竹枝纹样,听见他道:“绛树姑娘这是怎么了?”那声音隐隐有些熟悉,绛树抬起头来,男子提着药箱,瓷青的衣裾在江风中微扬。她略有些惊讶:“秦先生不是在荆州么,怎么来了这里。”

  “公子去江夏,荆州只由蔡氏姐弟把控,想想也不会长久,我便随公子离开了,如今自然要来相助……”秦桑看着她,“上次见姑娘不久,听说姑娘出了些事情,我心内着实惋惜了一番。还好姑娘福泽深厚,平安无事。”他停一停又道:“姑娘……似乎心情不好?”

  绛树定下神来摇摇头道:“我没事。这船上伤者还多,秦先生还是先忙着吧。”秦桑笑了笑:“好吧,姑娘不愿说也罢了。对了,姑娘可知道赵云将军在哪里?”绛树怔了怔,指向身后道:“就是这里。”秦桑有些意外地道:“那姑娘,是才从赵将军那里出来?”“没有……”绛树极力平静道,“只是路过罢了,我先走了,秦先生进去吧。”说罢也不待他回应便匆匆离开了。

  (1)出自柳永《婆罗门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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