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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诀别


  次日傍晚。

  雪停了,残阳如血,妖冶地挂在长空那头,冰雪覆盖的纯白大地瞬间被映成了地狱般的红。

  吟歌院寂静的空气中,突然“吱呀”一声门响,苏吟歌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站在门口。

  真是造孽啊!昨晚叫曲流觞喝酒他不喝,结果睡到半夜这个死家伙却不请自来,不由分说将他从被窝里挖出来硬是拉着他喝了一夜,连什么时候醉死过去的都不知道。

  好在醒来时他在床上而曲流觞在地上,且两人衣衫整齐形态规矩,否则的话……咳咳,他还是挖个雪坑把自己埋了算了。

  抬头看看院墙那头有些刺眼的火红光线,他打了个哈欠,踏着满地柔软如绵的积雪向院门外走去。

  洗漱不重要,吃饭不重要,去天一阁看看他的药,最重要。

  刚走两步,一阵寒意毫无预兆地袭来,让他浑身寒毛一竖,眼角余光扫到一阵黑风刮过,驻足抬眸,发现园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位黑衣少年,站在五六丈开外的梅树下看着他。

  他身形矫健气质冷遂,一袭泛着金属光泽的合体黑衣在素白一片的雪景中醒目而张扬,血色的夕阳照在他身上,渲染出魔鬼般嗜杀的气场。

  苏吟歌看了他几眼,眉头微皱,问:“你是何人?”叶千浔极少在人前露面,而苏吟歌除了采药之外也很少去江湖上游荡,因而这两人素未谋面,互不相识。

  叶千浔目光沉静地审视着他,少时,面无表情地问:“苏吟歌?”

  听他能叫出自己的名字,苏吟歌更疑惑了,迟疑道:“你是……”

  话未说完,叶千浔右手突然伸至背后,接着一扬,一道月亮般的银弧带着隐隐的破空之声飞速旋转着向苏吟歌削来。

  苏吟歌看出他来者不善,但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看到那柄旋转的日月弯刀时,心头更是一惊。

  据他所知,当今江湖上使用这种武器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血影宫宫主——夜魔,叶千浔。

  凌厉的杀招中根本没时间让他多想,银光乍现的刹那,即便他轻功高强,但如此短的距离,想旋身躲避已是完全来不及,当即只能原地一个铁板桥,森寒的锋刃擦着他的鼻尖飞了过去。

  还未缓过气来,赫然发现叶千浔已紧跟着欺至他身前,右手一扬,一掌向他拍来。

  掌力未至,但那悍烈的劲风却已迫得他喘不过气来,凭着求生本能,他原地一个翻滚,足下急蹬,身体与地面平行飞蹿,犹如贴地飞行的乳燕般,险之又险地从他掌风下避了出来。

  耳畔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掌力过处,雪沫与泥屑四处飞溅,打在皮肤上竟如中了暗器一般痛不可抑,地上硬生生被他劈出丈余方圆的一个深坑。

  瞬息之间,杀招接踵而至,苏吟歌心头狂跳,往日行走江湖时他也会随身携带一些毒液毒针之类的防身,但他从未想过会在自己的园中遭遇如此强悍的敌手,身上什么防身武器都没有,论武功,他绝对不是叶千浔的对手。

  当即顾不得什么颜面,他厉声求救:“曲流觞!”

  话音未落,耳畔破空之声突响,来不及扭头去看,他本能的一个后仰,原是那柄日月弯刀飞了一圈之后又回旋回来了,四周的树木犹如秋天被收割的韭菜般纷纷倒下,苏吟歌只觉的脖颈上一阵细痛,伸手一抹,血迹殷然,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趁着叶千浔分神去接那日月弯刀的刹那,苏吟歌倏地回身,衣袂一振便向房中遁去。

  身后再次响起那追魂般的破空之声,苏吟歌不能回身不能反击,听那隐隐的龙吟声已近在咫尺,许是连躲避也不能了,心中不由闪过一丝绝望。

  如果他不是那么喜好安静,不许父亲在他的吟歌院周围安排卫兵,那么,或许今日之事便不会发生,他也不会死的这般不明不白。唉,悔之,晚矣。

  正哀叹自己即将英年早逝,身前冷不防闪出一个人来,将他一把拽开,抬腿一脚踢在那飞旋的日月弯刀上,“锵”的一声,那日月弯刀掉转方向朝叶千浔飞旋而去。

  叶千浔一个旋身接住弯刀,看着从房中出来的曲流觞,乌黑的眸子冷冷地眯了起来,薄唇间字如冰珠:“是你?”

  曲流觞本来心情就不好,宿醉醒来便看到他,心情更糟,右手一抖亮出软剑,“哼!”的一声腾身而起,一剑向他刺去。

  这一剑亮,快,准,狠,犹如悍然划过长空的闪电,带着无可比拟的速度和力量,以摧毁一切的凌厉气势,劈裂了璃月的视线。

  听到动静匆匆赶来的璃月,近乎呆滞地看着那跃在空中满身肃杀之气的男人,看着那绝世罕见的必杀一剑,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他淡然而明媚的笑,浮现出他与皇甫绝交手时那温柔而美丽的涟漪般的银光。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他么,这样的狠戾,这样的冷酷,这样的嗜血,这样的……陌生,而又……熟悉。

  一瞬间脑海中翻腾不休,而狼藉一片的园中,那两个男人却早已带着不死不休的决然以命相搏。

  不过两招,却都已各自挂了彩,璃月如梦初醒,大叫:“住手!”

  听到声音,本来缠斗在一起的男人犹如被雷劈到,瞬间分开,各自站定看向声音的来处。

  璃月缓缓走过去,不看流觞,只盯着目光复杂的叶千浔,淡淡道:“叶千浔,我们得谈谈。”

  两人出了吟歌院,一路向天一岛西面的断崖走去。

  璃月走在前面,男人不发一语地跟在后面,除了脚下积雪不断发出咯吱咯吱被踩踏的声音,一切都很安静。

  璃月心里却一点不安静,第二次了,这是她第二次被她自以为与她关系亲密的男人背叛。

  这不由的让她想起那夜与玉无尘决裂的情景。

  那夜,她既痛且怒,几乎无法克制自己心中的委屈和悲伤,所以最后,她近乎仓惶地逃离了他的面前。

  许久以来,她一直为当夜自己的表现感到不满,她应该反击的,狠狠地反击,而不是让他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看她狼狈逃窜。

  今天,她依然觉得难堪,但她坚信,她会做的比上次好。所有伤害过她的男人,都应该受到反击,她不指望他们能为她伤心难过,但至少她要让他们知道,如果她在他们心中什么都不是,同样,他们在她心中也什么都不是。

  来到断崖上时,她已彻底地收拾好心情。

  寒风从江上狂烈地拂来,扬起了她的长发,她拢了拢衣襟,却犹是抵挡不住那刻骨的寒冷。

  细微的雪沫被风吹得像轻纱般在足旁轻撩,夕阳下看去真的很美,所以她低头看着。

  叶千浔看着今日格外安静的她,直觉告诉他情况不容乐观,想起当日在圣境的一幕,他面有愧色,迟疑半晌,轻声道:“璃月,我……”

  “她是你娘?”不待他说完,璃月突然接口道。

  叶千浔一愣,不知她为何冒出这一句。

  璃月回身看他,目光在他滴着血的右手上一扫而过,她注视着夕阳下他依旧微显苍白的俊逸脸庞,忽而嫣然一笑,道:“不是?那么,什么都别说了。”

  叶千浔再次一怔,看着她的如花笑靥,不知为何心底渐渐生出一种极深的恐慌来。

  “今天你来了也好,就当见最后一面,以后,就不必再见了。”璃月看着他的眸子,以十足平静的语气缓缓道。

  叶千浔目光一凝,似有些不可置信,问:“璃月,你从今后都不想见我了?”

  璃月点头,继续道:“你我相遇之时,我没有男人,你也没有女人,欲望将你我联系在了一起。如今,我不缺男人,你也不缺女人了,是以,没有必要继续保持这种关系。”

  早在她回身的刹那,叶千浔已经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脖颈上衣领遮掩不到之处,隐隐露出半点殷红,类似吻痕,只不过心中梗着事,他没有时间去计较而已。此时听她公然说出她不缺男人的话,一腔陈醋却是怎么都端不平了,皱着眉上前一步,问:“你有了其他男人?是谁?”

  璃月淡笑,道:“这是我的私事,没必要与你交代。”低头,从袖中摸出那根碧绿的莲令,走到他身前,往他胸口一拍,道:“不是自己的,到底用着不顺手,还给你。”

  他没有接,她却放了手,任由那细细的管子无声无息地落在脚下的积雪中。眼下冰冷的情景,对比当日在林中交付莲令时的甜蜜,差距悬殊简直让人难以接受。

  “你听我说……”见她转身要走,他心中一慌,顾不得吃醋伸手拽住她的手腕试图解释。

  璃月转身,看着他带血的手,漠然道:“你弄脏我的袖子了,放手。”

  看着她从未有过的冷漠表情,叶千浔心中一痛,记得当日在盛泱,她看到他脖颈受伤,那般着急地跑去取药取纱布,满怀柔情地替他包扎伤口,而今日……她看不到他的伤,她只看到,他的血弄脏了她的袖子。

  是他自己亲手毁了这一切么?可他从心底里不愿这样,不想这样,他只是没有料到,当日之事会让她反应这般激烈。

  见他僵着不动,璃月自行抽回手腕,转身便走。

  “你在生我的气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从没向什么人道过歉,也从没向什么人解释过某件事,因而今日的情形让他手足无措笨嘴拙舌,只知道心中又急又痛苦,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璃月脚步微微一顿,不回头,小脸微偏,淡淡道:“别误会,我没有生你的气,所以,你不必向我解释什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过程又是怎样,那是你的事,我没兴趣知道。我在乎的只有结果,结果就是,我不想再见到你。”

  她绝情的话终是让他忍无可忍,他决定无论如何一定要先留下她,他要向她说清楚,说清楚以后,随便她气也好怒也好,打他也好骂他也好,只要别这样一走了之,什么样的后果他都愿意承受。

  感觉到身后的异动,璃月本能地身子一旋,施展轻功瞬间飘移到一侧的试剑石上,怒目炯炯地看着扑了个空的叶千浔。

  叶千浔抬头,如此短的时间,夕阳却已沉入水的那一面,天地间一片昏暗,唯有那居高临下的少女,一双眸子灿灿生辉,犹如黎明黑暗中最亮的启明星,明亮,却遥远。

  她就那样站在石上,身形单薄,满头黑发却在风中舞出狂肆而张扬的弧度。她不带丝毫感情地看着他。

  如此不可接近而又如此狠心绝情,这样的她,他以前从未见过。

  “叶千浔,我承认你的武功比我高出很多,但你信不信,只要我不愿意,你休想强迫我做任何事,哪怕只是留下我!”她迎着冷风,心底也冷硬如冰。

  他震惊而绝望的眼神让她心软,她知道他是真的来认错的,只可惜,他犯的这个错,超过了她的承受底线,所以,无可原谅。

  他看着她,此刻的她就像一座美丽的冰雕,尽管冰冷,却依旧动人心弦,只让人觉得一切的倔强和骄傲都是强装出来的,她其实很想在风中瑟瑟发抖。

  “世间千条路万条路,每一条路都可能走绝,唯有一条路,永走不绝,那便是——死路!”事实上她却一点都没有发抖,反而字字铿锵,决绝的语调比这切肤的寒风更凛冽,他觉得自己的心从未这样痛过,痛得生涩而又强烈。

  怎么办?她说即便是死,她也不愿再与他在一起了。为什么会这样?他犯的错,真有那么严重么?可当时看来,玉帘秋的情况比她糟糕一万倍,她和玉帘秋于他而言都是极其重要的人,他不过遵照本能先救了最需要救的那个,有错么?

  尽管后来发现玉帘秋并没有受伤,可当时那种情况,他真的没有办法仔细分辨。待他心急如焚地返回时,她已经不在了。

  他不想失去她,单是想象今后再不能见她,他便觉得无比煎熬,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过才好。

  “喜欢”在他的生命中一直是个极其生僻的词,然自从认识她后,这个词似乎越来越常见越来越熟悉,每次想起她,连带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这个词。

  是的,他喜欢她,他只是一直羞于表达,而如今……

  转过身,他看着少女渐行渐远、仿佛马上就要走出他生命的身影,他生涩而又艰难,道:“璃月,我……我喜欢你。”

  呵,这算是表白么?他真会选择时机。

  璃月唇角泛起苦笑,无人看见此刻她眸中一闪而过的伤感。

  叶千浔看见她脚步一顿,眸中刚刚泛起星点的希望,却听她头也不回道:“给你的玉佩,是皇甫绝他娘的,还不还给他,随你便。”说着,极为潇洒地伸直了右手,向身后的他挥了挥,再无停留。

  心仿佛一下掉入了冰窟,既冷且痛。他留不住她,她走了。

  叶千浔看着少女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的身影,难过得几乎无法自已。

  他真的不想失去她,可她却这般决绝,让他即便想放下尊严乞她原谅,都找不到机会和立场。该怎么办?谁来告诉他该怎么办?

  有生以来,还从未有任何一件事,让他如此的痛彻心扉,却又如此的无力无措。

  璃月大步地走着,每一个举手抬足,甚至每一根发丝扬起的弧度,都写满了骄傲与坚决,然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湿润了起来。

  感觉到视线渐渐模糊,她急忙仰头望天。

  天色阴沉,怕是又要下雪了。

  心里难过吗?当然。

  身后那个男人,不是她第一个喜欢的人,却是第一个得到她身体的男人。从一开始,她便不讨厌他,到后来,渐渐地开始有点喜欢,她不知道女人对于第一个得到自己的男人是否都有一种特殊的依赖感?她觉得自己对他就有。与他在一起时,总是不经意间就开始撒娇,想得到疼宠或是放纵。

  然事实告诉她,男人和女人,身体上默契亲密是一回事,感情上是不是一样默契亲密,是另一回事,不能同日而语。

  生死之际带走别人抛下她的他,不是她可以依靠的男人,一次伤心,就够了。

  ,陌路此生。这便是她为他和她这段因性衍生出来的感情安排的最后宿命。

  转过一个弯,看见了吟歌院。

  她不由又想,仅是叶千浔的背叛,便让她如此难过,若是他日流觞也背叛她……她一定会比现在更难过。

  如何杜绝这种情况的发生?她可以失去叶千浔,但她不能失去曲流觞,如今她的生活里也只剩曲流觞了,如果连他也走出了她的生命,那……生命真的会异常寂寥了。

  保持距离吧,如果一直做朋友便不会有这么多纠葛矛盾,她情愿……永远和他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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