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之前 1
七年前。
长安城，花灯节，人流涌动。
街道两旁摆满了各色的小摊，比之往日更加繁盛，有铺面的店家也将货品陈列在门口，显得更加拥挤热闹，还有那挂满牌匾的绸缎也甚是好看。每年今日，便是人们在夜晚出门游玩的好时机，大街上人手一盏纸糊的花灯，照亮着往日昏暗的角落，那花灯也是红色绿色形状各异，飞鸟鱼虫，荷花令箭，最受欢迎的便是牡丹模样的，花瓣粉嫩尽数绽开，极其玲珑精致。
今日亦是曹府的大喜之日。曹丞相长子曹缒，十六岁上战场，二十七岁任西域大都护，守边境安宁，常年在外不曾归京，如今适逢花灯节，皇上特准其回朝探亲，正是华灯初上之时进入城中。此时回乡并无大张旗鼓，而是队伍利落简洁，曹缒牵马走在前头，身后围绕三员护卫，一行四人低调融入人群，路过叫卖的小摊也不曾侧目，只是最后一人身形消瘦，始终保持警惕，四人拥着人潮，往城南曹丞相府方向行进。
“小姐，小姐，您慢点跑，碧儿跟不上你了，这街上这么多人，可千万别走散了啊！”一个青色衣衫的小姑娘匆匆跑过曹缒等人匆忙赶路的队伍，向前面一个浅色衣衫的人影追去。
“就属你最娇贵，小姐我都比不起呢！”前面的人影闻声倏地停在路中，任由行人从两旁挤过，“快些，快些，一会儿爹又要追来了！”浅粉色的衣袖被行人带起，挡住了半个人影，那瘦弱的身影并不示弱，亭亭站立在人群中回头张望，露出一张笑眯眯的娃娃脸，“碧儿，今年我带你去看花灯可好？”说罢，笑盈盈地牵起刚刚追上来那小姑娘的手，“呼~小姐，是你想去看吧，碧儿只要有糕点吃就满足了，没什么别的愿望。”“你那点出息，本小姐可是为了你好，将来你的夫婿可全靠这花灯了！”“啊？小姐可别戏耍我了……”说着，两人手牵手嬉笑着朝前跑去了。
曹缒望着刚刚跑过的那两个小姑娘，忽然感伤起来，想起多年以前的花灯节，想起了多年不愿提及的小妹，若是她还活着，想必也是这般十六七岁天真的模样吧，只是自己少年征战，只记得她刚刚出生时候如同白瓷娃娃的样子，再长大些时，便是在家书中听说她如何可爱顽皮，那时他已经在外奔波多年，后来信中突然报来小妹丧讯，伤心之后却不能抛下战事，家中父母逐渐年迈，之后再不敢多问，一想到这些，便不禁轻声叹息。
耳边一阵风声，曹缒忽然眼中一亮，朝队伍最后那人看去：”阿梁？”他低声问道“可还跟得上？”语气甚是关切，身边跟随他多年的军士都有些不习惯，不自然地也随着他向后看去。
那人迅速收回眼神，似是有些尴尬，迟疑片刻，低头闷声答道“嗯。”
曹缒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然后转身牵马走在前头，阿梁见状，悄悄踮着脚又看了一眼刚刚那两个走过的身影，却不料已经消失在人群里，他有些失望地低下头，继续跟着队伍前进。
队伍依旧艰难地在人群中寻找着道路，曹缒身后的三人紧紧跟随，终于在一片拥挤之中来到丞相府。
丞相府亦是张灯结彩，一派喜庆，颇有与民同乐的气度。门口的老家丁一眼看到了牵马的曹缒，一个愣神儿，像是打了个机灵，猛然转身大叫道，“老爷！老爷！咱们少爷回家啦！少爷回家啦！”一路喊着跑进厅堂，竟一时忘记迎接。
“来，先把马匹栓到后院吧，”说着将缰绳交给了随行的护卫，“阿梁，你随我进来。”曹缒一把搭在阿梁的肩膀上，不容置喙地将他揽进了院中。
闻声赶来的曹老爷和曹夫人，正好与他们迎面碰上。曹缒赶紧大步向前，向两位多年未见的长辈行大礼，道，“爹，不孝孩儿曹缒，今日回乡了！”双亲见状一阵激动，曹母紧紧拉着儿子的手哽咽得说不出话，曹丞相亦是满面通红，嘴唇颤抖，却极力控制着情绪，扶着儿子的肩膀直说“好！好！好！”
“爹、娘，孩儿不在这些年，身体可好？有无难处？家中是否安好？”曹缒关切的问道。
“好，都好，不必惦记，这些年你征战四方，如今总算是安宁了，在边关可好啊？吃的用的可还充足？”曹母眼含着泪水，拍打着儿子的手背问道。
“哎，我儿已然是大都护，边关连年安宁，怎会没有粮草？你这妇人之见不要烦扰了孩子。”曹父假装生气道。
“好就好，娘就放心了，以往的旧伤可都好了？”“都好了，娘不必挂心。”“好，好。”
三人相互扶持着，欲转身进屋，这时曹丞相忽然发现儿子身后还有一人，仍然愣愣地立在院中，“缒儿，这位是？”曹丞相疑惑地打量着，只见那人隐在灰蒙蒙的大斗篷里，脚下透出青黑的鞋子，依旧是灰扑扑的，一副寂寥的样子，低着头一言不发。
曹缒一手扶着娘，回头说道，“爹，这是在边境之国带回来的孩子，十六七岁，见到他时已经昏厥多时，手下人见他还有气息，便带回军营照顾，醒来就这幅模样，问他家住何处只会摇头，想来是不愿多言语。”说着扶娘坐下，转身望着门外，“阿梁，进来吧。“
听见曹缒叫自己，阿梁一阵犹疑，两只脚像是钉在地上一般难以挪动，心却像是被揪了起来，恍惚间仿佛在哪里听过有谁这样叫自己，阿梁？阿郎？脑中像是钻进了一只虫子，昏昏沉沉的，但来不及回忆，曹缒已经走出门来，一手揽住阿梁的肩膀乐呵呵地带进了厅堂，面前坐着两位面容和善的曹家二老。
”爹，娘，前几月途径精绝国，意外遇袭，就是他帮我挡了一剑，伤势不浅却一直咬牙忍耐，小小年纪却能如此刚毅，果真是让人敬佩，于是便认了这孩子为弟弟，这些日子回来，看他太过落寞，便一道带回来养养伤，想着家里冷清，一起热闹热闹也好。“说罢，曹缒示意阿梁抬起头来，自己则走到爹身边站定。
曹父撸着胡须微微点头，”嗯，真是少年英雄，舍身救人，不简单哪，“说着，赞许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儿子，又道，”既然我儿已经认你做了弟弟，那也算是我曹某的孩子，既然你无依无靠，你这义子我便认下了，将来若是能随我儿上战场，定能是个好帮手啊，今后你就踏踏实实地在我府上歇息吧，啊，阿梁。“曹父一脸欣慰，转头对旁边的下人吩咐道，”管家，为小少爷准备好房间，从今日开始我曹某又多了个儿子啊。“说着，握了握曹母的手，两人眼中透着欣慰，相视一笑。
”多谢爹！“曹缒上前一步，侧身拍拍阿梁的肩膀，高兴地说道，”阿梁，还不叫义父！“
阿梁似是游离在梦中，迷迷糊糊地思考着，他默默抓紧了曹缒的衣角，躬身道：”义父……“
”哈哈，好！好孩子，今日为父要好好为你们洗尘接风！”说罢，曹父起身走向阿梁，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肩膀说道，“这孩子定是遭了不少罪，这单薄的身体怎么行，你就安心在这和你兄长一同住下，等养好了伤就留在我曹家吧，啊？”
阿梁茫然地望着眼前的老人，只见一把白须在眼前晃动，一时竟不知所言。“爹，等过几日他伤好了，我便带他四处转转，看看咱们长安的好风景，”曹缒赶紧解围，“到时他自然就不想走了。”
“缒儿说得对，老爷您就别逼他了，这孩子的身子骨看着都心疼，这一路颠簸，先让他们去休息一下吧。”曹母爱怜看着眼前瘦弱的孩子说道。
“嗯，也好，缒儿这一路也辛苦了，你们暂且先去休息休息，等晚上设宴给你们接风！”曹丞相大手一挥，爽朗说道。
“多谢爹，那我先带阿梁去看看房间收拾好了没有，爹娘，儿子一会儿再回来陪你们。”说完拱手告辞，一路神清气爽，带着阿梁去了内院。
相处数月，阿梁与曹缒最为亲近，只剩两人的时候，阿梁告诉他自己并不记得家人，醒来时只有些模糊的印象，也只听得懂简单的对话，用含糊不清地说着自己叫做阿梁，后来曹缒教他练了一些防身的功夫，骑射也学得甚好，如此时候还能露出些笑容，这让曹缒忽然觉得他的到来弥补了失去小妹的心痛，就好像上天派来的弟弟，阿梁也总是爱跟在曹缒身后东跑西颠，颇有弟弟的样子，对此，曹缒颇为自豪。
当夜热闹非凡，城中的男女老少皆出门游玩，繁盛的景色可以持续到深夜，只见蔓延的光亮，似是要照亮黑夜的气势，花灯布满了河畔，承载着人们的希望顺着河流摇晃。
晚宴过后，曹缒换上了往日的便服，也给阿梁找来一身他小时候的衣服，那是他十六岁时的衣服，阿梁穿着稍微有些肥大，宽宽的挂在肩膀上很滑稽，曹缒笑着为他扎紧腰带，“阿梁，这些日子你要多吃饭才行啊，大哥的衣服可是十六岁时候的，如今穿在你身上竟是肥大了，何时你要长得像大哥这样健壮才好啊。”阿梁静静听着，眼神并不闪躲，半晌抬头一字一字地说道，“等我长大了，自然就会。”
“哈哈哈哈，阿梁，果然有志气，走，大哥带你赏花灯许愿去，祈愿你来年定会赶上大哥！”说罢，两个脱离城中生活太久的人，一高一矮，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其实曹缒在外征战多年，刀尖舔血的日子占了大多数，如今天下太平，这一身的伤痕已经不能改变，什么祈愿祈福，早就不指望真的能够有所庇佑，只是自从遇到这孩子，似是心中重新对这世道有了期许，少年时的胸怀大志似又回到了家身体里。花灯许愿什么的本是小孩子的信仰，如今陪着这略有痴傻的孩子一起，心中不免也多了几分轻快。
城中人果然是多，从傍晚进城后阿梁便没有放松过，到处是人，摩肩接踵，让人喘不过气，不像在西域，地广人稀，能够策马奔腾到虚脱，进了城却不一样，处处受人制约，吃饭不能自由，说话也不能自由，走路更加不能自由，阿梁心里苦闷又无处发泄，脑袋里思绪万千，像是要喷涌而出的火焰，却因没有出口就吱吱作响全部烧成了灰烬，索性只是静静听曹缒大哥讲他以前的故事，像是听天书那般遥远。阿梁多日以来终于有了些自己的烦恼，但为了不让大哥担心，便暗暗藏了起来。
正不知为何烦闷时，大哥的话音却越来越远，耳边充斥着听不懂的谜语和叫卖声，阿梁抬起头时猛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陌生的角落，走着走着竟和大哥走散了？阿梁心里想着，只觉得自己怎能痴傻到如此地步，定是昏迷时摔破了头，顿时烦闷一扫而空变作了自嘲，只见他一个人在角落里，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干干瘦瘦的小伙子就愣在原地，看着满眼的花灯闪着光，心里竟然闪过一丝惊喜，自由了？脚底好像升起一阵风。
“小姐，这牡丹花灯可真好看，白里透着红的花瓣还真像那么回事呢。”碧儿蹦蹦哒哒地追着小姐笑道。
"那是，也不看是谁挑的，若是你选，定是向着那大馒头的花灯去了，哈哈哈……"说着主仆二人一起向着河边跑起去，却迎面撞上一个瘦弱的肩膀，两人双双扑通倒地，阿梁还未反应，一个触地翻身起来，虽是瘦弱反映倒是机灵，起身后便傻傻地望着地上的浅色衣衫的姑娘发愣。
“哎呀，这是谁家的傻子，竟不看路？”说着碧儿怒气冲冲地看了一眼面前的阿梁，“小姐，你没事吧？”双手扶起倒在地上的小姐，轻轻拍掉小姐身上的尘土问道。
“你这傻子还看什么呢，你可知这是谁家小姐，可由不得你放肆！”碧儿挡在小姐身前，气冲冲地说道。
“呃……”阿梁一时语塞，空荡荡的衣袖一紧，默默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小姐的身后轻声说道，“坏了。”主仆二人一同回头，“呀，小姐，咱们的花灯都破了，这可怎么办啊，还不容易才买到的，你要赔给我们，你这傻子，你要赔！”碧儿更加气恼，拉着阿梁带略带哭腔地叫道。
小姐细细端详着阿梁，“看你这一身也并不像穷苦人家，一个花灯还是买得起的吧？”说罢，挑着眉毛等着阿梁回答。
“我没有家，买不起的。”说着，阿梁第一次羞红了脸，不敢看着她，这是他醒来后第一次如此羞愧，还是对着这么一个圆脸的女娃娃，这是他到这里后从来没想过的，想必这城中人皆是如此？都是一咄咄逼人的模样。
“好吧，既然你赔不起，那就用另一种赔法儿，以身相许吧！”小姐嘻嘻地笑着说道，这下换碧儿红脸了，“小姐，说什么呢？他可是个傻子，有什么怪病也说不定呢，你看他黑黝黝的脸啊，小姐……”
“哎~你想什么呢，小姐我自有妙计。”说着，一手拉过阿梁的胳膊，阿梁整个人还在一种迷茫之中，以身相许是何意？大哥并没有教过，他想着，忽然耳边传来一句悄悄话，“你就去那里的摊子上偷一个来赔给我吧！”阿梁一愣，莫名他就听懂了这句，偷一个花灯？他捉摸着，抬眼迎上了小姐期待的眼神，还有碧儿姑娘愤怒的样子，心中一阵愧疚。
阿梁一个冷战，眉头紧锁做思考状：既然是自己做错了就要负责到底，于是他晃悠着宽大的袍子，一步一回头地走向簇拥着人群的花灯小摊，犹豫再三，又回头看看不远处两个人热切的挥手，阿梁终于也悄悄伸出了手。
那是一盏不太一样的花灯，鲜艳的红色，比别的稍微小了一些，阿梁一咬牙，将自己的手掩在无数双手之下，因为身材瘦弱，整个人都埋在人群之中，阿梁突然觉得这样的自己也是有好处的，须臾之间，他便抽手回来，将那盏红艳艳的花灯藏在了袖筒之中，仿佛洗了一个澡，阿梁从没觉得如此紧张，中剑时也没有，当他缓过神来已经一身冷汗，不过总算是完成了任务，阿梁这样想着，僵硬地转过身真正地挤出人群，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终于他挪动几步，稍微离人们远了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没发现自己的手还颤抖着，轻轻从袖子里拿出了一盏完好的大红色花灯，有一瞬间的高兴，但来不及思考，他将花灯举过头等，骄傲地挥动起来，仿佛做成了人生中一件无比重要的事。
“小子，竟敢偷我的花灯！给我还回来！”身后突然有人愤怒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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